軻有時覺得太子的目光如同毒藥,誰沾上那毒藥都躲不過,被那毒藥沾上的還有一個不要命的愣小子,他叫舞陽。老頭鞠武介紹說,這人膽大、勇猛,十一歲就殺過人,可以做你刺秦的助手。軻當時一聽就火了,說,我不要殺人犯!太子笑著打圓場,對軻說,舞陽不是殺人犯,他是燕國勇士。軻嘀咕,有勇無謀蠻幹者成不了事。太子說,所以我要他做你的助手,跟你拎拎東西,必要時,為你擋擋刀劍什麼的。太子說後一句的時候盡量壓低聲,顯得對軻特別關心。軻苦笑,太子既然這麼說,我也不好拒絕,可我知道我是躲不過最終刺向我的那一劍的。太子隨即說,先生不能太悲觀,我想,秦王再凶狠再狡猾,他最終是躲不過你那一劍的!
那把劍,那把徐夫人用性命鑄的短劍,像她臨死的目光一樣也含有致命劇毒。
軻此時覺得這個深秋季節的陽光都像那把匕首,淬有劇毒。他行走在淬毒的陽光裏,突然像個無比輕鬆的影子,恍惚而迷離。他嘴裏隻念道—個詞:鹹陽。
零 捌
出行的時候到了,太子丹在他的宮裏請我們吃了一頓上好的餞行酒,我看著巨燭照耀下奢華的排場和豐盛的佳肴,居然沒有一點胃口,舞陽食欲驚人,在一旁狼吞虎咽。太子丹頻頻敬酒。當然,酒我是要飲的,借著酒興我對丹說了句感喟的話,我說,刺客的性命就像盛宴過後一支消亡的燭。太子丹一聽此言,頓了一下,接著舉爵道,先生請。我看著滿目的精饌佳肴說,隨四季變化而擁有的不同吃食,這樣美好的事物怎能讓人不生歡喜!丹說,這都是為先生準備的,唯恐不周。我淡然道,再好的宴席又能持續多久?太子丹沒吱聲。舉爵示意對座的舞陽,舞陽大大咧咧坐在那裏,仿佛要把頭都埋進肉堆裏,一堆高高的羊肉,被他吃得迅速矮下去、矮下去。舞陽滿嘴、滿臉、滿腦門都呈油光,嘴巴總是塞得滿滿的,邊狠勁嚼動,邊不時插話,顯得他是個人物。臨離席,我還看見舞陽那小子很不要臉地揪下一隻醬紅色的雞腿往懷裏揣。對於選用薊都街頭莽少年舞陽做我赴秦的副手,我是反感的,也不止一次向丹發過牢騷。我說,你要我把一個人的性命往刀鋒上送嗎?我不需要一個在街頭打架,說髒話比吐痰還隨便的家夥,這種人成不了事,隻會把事幹砸了,他自己也白搭上性命!丹說,那你需要什麼樣的副手?我隻吐了一個字,等。這一等就是兩個月,我等的朋友還沒出現。一次,太子和我漫步在一片剛收割過的秋天的麥地上,放眼望去,光溜溜的泥土裏正在升起黑色的悵惘,莫名芳香東飄西蕩,仿佛是秋天送給死亡的陪嫁。太子丹多愁善感地抽泣起來,他哭著哀求我,先生,事急矣!再等下去,秦國收拾趙國以後,刀劍就會像收割地裏的莊稼一樣把燕人的頭全割下來了。先生速速救救燕人吧!我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收割過的荒涼土地,一股難以言喻的悲蒼從心底升起,令我幾乎落淚。我說道,讓舞陽和我上路吧。
太子丹執意相送,他帶著鞠武一行人,外罩素白服飾把我們送到易水邊。舞陽一路打著響亮的酒嗝,像是對這頓餞行酒滿意而又直接的讚美,弄得我有些難堪,好像我倆的命就抵這一頓吃喝。看著舞陽紅著臉一副不知羞恥而又生機勃勃的樣子,我真想狠狠揍他一頓,然後叫他滾開。我尤其看不慣他在酒桌上胡吃海喝之際,還不知天高地厚地向太子誇下海口,說,殺秦王的事包在我和荊哥身上,一準沒問題。他那副十拿九穩的德性,好像秦王就是他嘴巴下一盤烹好的菜,他想吃就能吃。跟舞陽相反,餞行宴上他吃得不亦樂乎,我卻少動筷子,沒吃出一點味道。太子說,是先生動身的時候了。我故意借口肚子痛,躲在茅廁裏蹲了好一會兒。直到再也找不到什麼好的借口來拖延了,便隻有上路。
風冷得割肉,水像刀子一樣寒光閃閃,天是陰的。我不喜歡這樣的天氣出行,不吉利,更不吉利的是,太子丹們穿著出殯似的白衣白服,我當然領會太子的心思,可我討厭!若不是太子丹在那兒催命似的逼著,我是要換掉舞陽的。我對太子說過,我會找更好的助手。太子傅鞠武知道我指的是聶蓋,可現在他還在南方的一個小城,這裏是冬天,那裏還熱得赤膊哩,十天半月也趕不來。太子說沒時間了,再等就得押上整個燕國的命運了。話已說到這個份兒上,我隻有叫舞陽收拾行李出發。這時我看得出太子既興奮又激動,他竟然希望我像蜥蜴一樣持著短劍在易水之畔舞蹈,以便讓他領略我如虎添翼的精妙劍術。我冷冷地說,你會知道的。我的劍不是隨便給人看的,它是要吃血的。太子聽罷隻說了一個字:好。一行人站在冷風中,我不動,他們都不動。我看著河岸淒涼的景色,想讓頭腦盡量冷靜,再冷靜。可滿耳卻是水鳥的尖叫,滿眼都是如同灰燼般飄飄揚揚的白色翅羽迎風飛舞。我仿佛看見許多光著的粉紅色身體跳進河裏,河水像四濺的光芒,頃刻將那些身體也化成了金黃色,隻有歡鬧嬉戲的聲音傳上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