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 裸劍(5)(1 / 3)

我似乎記得這是某個夏日的河岸情景,現在入冬了,很冷,那情景恍若隔世。太子丹朝我身邊湊了湊,我知道他的意思,天太冷,他不能在寒風裏待太久。我朝丹笑笑,說,這裏的風景讓我不忍一溜而過。太子,你也許可以賦詩的。丹尷尬地囁嚅道,我的心情就像這天氣。我說,天氣?是啊,這種天氣誰在意遠行人呢!丹擠出笑臉,討好似的說,你是詩人。我哈哈笑道,我現在隻是個刺客。丹麵色莊重地說,先生是燕國國士。我撲哧一笑,說,這是個多麼急功近利的時代,在我們生存的世界裏,我們忽略了很多東西,其中之一就是忽略了這個世界的詩性,人才會變得如此鐵血無情。丹攏了攏衣袖,雙臂抱著胸,很怕冷似的,臉上卻綻著笑,說,真想在雲淡風輕的時候,和你吟吟詩啊!可是秦王沒給我們這個時間。我看著丹,麵無表情地說,會有的,在另一個世界!太子抿抿嘴唇,轉過臉,看著蕭條的河岸,說,我會預備美酒和佳人在那裏等你。說著他用手拍了拍我的背,我感到他的手的薄弱,像一片枯葉,像一片雪。鞠武提醒道,時候真的不早了,二位壯士還有很多路要趕。太子丹麵部肌肉抖了一下,對我和舞陽說,好吧,咱們就此別過!他長揖作別,眼裏跳蕩著兩朵暗夜火焰似的光亮,說,燕的命運就拜托二位了!我沒有隨即上車,而是向馬車相反的方向走了幾步。我覺得自己不能匆匆忙忙就被人家幾句話綁架上車,在冷風刺骨的河岸,一個刺客應該比冷風更冷。

鞠武那老頭討厭地跟過來,貌似恭敬和謙卑地催促道,請二位壯士抓緊時間上路吧。我很不高興,本想瞪他一眼——千裏行程何必急在一時!但我還是忍住了,我緩步走向馬車,仔仔細細檢查了馬車上帶的東西。特別是關係此行成敗的羊皮卷督亢地圖,和安放著樊將軍頭顱的那隻用布包裹著的匣子。當我踏上馬車,舞陽精神十足而又有些迫不及待地舉了舉馬韁,我有意不看他,尤其不讓他知道我已看出了他躍躍欲試,好像特別要在太子麵前顯示一下的德性。在我眼裏,舞陽不過是小醜!使我好笑的是,以太子丹為首的渾身穿著白色衣袍的送行者們簡直像一班戲子,也許太子真把這兒當舞台了,把我荊軻當成了像舞陽一樣心甘情願而又無上光榮地去為他送死的傻瓜。我心裏說,你們是為我送葬嗎?你們這群混賬,如果我死了,你們這就是在為自己,也為燕國送葬啊!當然,也許太子想得真跟我一樣,他把自己和國運就賭在我身上。

隨著舞陽一抖馬韁,駕的一聲,馬車動了起來。我發現寒風中的太子傅鞠武滿麵蕭索,滿麵愁容,太子的白色衣袂像招魂的幡在飄揚。馬車奔跑,太子竟然率先朝我們馬車的背影跪拜了下來,送行者也隨之跪拜。舞陽的酒勁使馬車飛快,他不停地咂著嘴,不停地打著酸臭的響嗝。

太子丹一群人匍匐在地的身影像一堆白色灰燼,隻要風一吹,那堆灰燼便會無力地消失。

零 玖

軻進入鹹陽宮的第一感覺就是大,這宮殿建得如此之大,人變得很小,小得有些茫然。軻的眼裏,鹹陽宮的人那邊一堆,這邊一堆,根本看不清誰是誰,丞相、大尉、將軍之類分不清。皇帝在哪兒也一時找不著,人都小,宮殿大,隻聽內官的聲音,像一句拖長的戲腔,婉轉而悠揚地在宮裏回蕩:燕國使者覲見陛下!

看不見發出聲音的人,聽聲想象這一定是個長得不男不女、怪物般的家夥,軻心裏說,內官都一個德性。軻隨一宮內軍官的導引繼續往前走,注意到隨著那個怪音怪調的聲音的吆喝。東一堆、西一堆的人開始有秩序地排列在甬道兩邊。他注意到有個全身黑的人在正前方的高台上挪了挪身子,哦,那該是秦王了。軻倒吸了一口氣,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抽搐了幾下,他擠出笑意,打起精神順著前方舉步登階。

九十七級的高階,仿佛走不到盡頭,軻起初一步一階,後來索性一步兩個台階。當荊軻爬上鹹陽宮七上八下的台階(上九十七級,下九十八級)抬起頭時,看到了一張讓人產生破碎感的臉——秦王的臉,五官均不明顯,仿佛沒有內容,寡淡而蒼白。軻甚至覺得在許多場合似乎見過這張臉,像某個他不願結識的熟悉的陌生人,正是這一點使他感到吃驚。他原以為秦王一定有一張五官張揚的大臉,暴突的眼珠子,扁而大的鼻子,馬臉,厚嘴唇,甚至很醜陋、霸道,就是不會平淡。可這張臉完全與他的想象相反,完全是張普通得沒有任何特征的臉。

荊軻終於接近了秦王,他沒有行三跪九叩之禮,而是以燕國國使的身份行的是不失尊嚴的外交性禮儀。在荊軻的眼裏,秦王的相貌沒有傳言裏那麼怪異,也沒有想象中那麼凶狠,也許今天他心情不錯,他甚至是有些可親近的。秦王當然知道這位燕國使者來的目的,是為了向他表示一個弱國對強國的屈從,是向他獻出督亢之地(那是燕國最重要的戰略地區),督亢之獻另一種意義標示著燕國不戰而降。還有這位燕使還將向他獻上叛秦者樊將軍的頭,這是他尋謀已久的——秦王很樂意看到這些,自然對這樣一個時刻帶有享受性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