鱸
老鱸覺得這日到來的時候竟有一種從未有過的鬆快,他起得很早,沒有去擺弄魚刀魚簍,而是找出這些年幾乎碰也沒碰過的漁杆。那漁杆隻是很多年前他陪老師在東嘰崖垂過釣,這天他心血來潮,忽然覺得要用它再到東嘰崖去釣釣魚。他早上起來,幾乎是快活地哼著小調整理著漁具。老婆惡聲惡氣捅過來一句——今天不賣魚了?!
不賣,今天釣魚。他輕鬆地回答。
釣個鬼,還沒見過賣魚的釣魚,你別讓魚把你給釣了。婦人沒好氣地說。老鱸隻嘿嘿笑,沒理她。
當老鱸扛著一根又長又細的竹漁竿往東嘰崖走時,風很大,把扛在瘦小肩上的漁竿整個吹彎了,老鱸像扛著一陣大風在土坡上走。這沒影響他心情,老鱸嘴裏還一直咿呀地哼著甚至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怪腔怪調,他隻覺得這樣胡亂抑揚地哼著快活,他就這樣沒頭沒腦地哼著。
老鱸來到東嘰崖,首先看到的是一溪水,靜水深流的樣子。他沒有急於坐下來下竿子,而是在附近轉了一會兒。他邊卷著褲腰,邊往剛才選定準備下竿的那裏走去。此時風卻停了,老鱸覺得這個位置不太合適,便上去收起家夥,稍微挪遠了一點,然後才在石崖上坐下。他手快活地撈撈下巴,一隻蒼蠅莫名其妙地在那裏叮了一下。他深深吸了口氣,一甩竿子,漁線在空中劃了一道弧,落到了溪裏。他一手持竿,另一隻手悠閑地摸著嘴唇上幾縷焦黃的胡須,臉上帶著滿足的笑意。
是鱸先生吧!
老鱸毫無覺察,竟有人出現在自己身後。他內心暗吃一驚,仍麵帶微笑地回過頭。
來人一身黑色衣服,上麵滿是灰塵,人臉上卻沒有表情,隻說,有人要我送兩條魚給你,是幹魚。
說著來人雙手將兩條幹魚托著,不失恭敬地遞給老鱸。
老鱸仍笑著,接過魚,舉到鼻尖上聞聞。來人說,先生想必認識這兩條魚吧,是用酒醃製後曬成的。
老鱸笑著說,蔡副使還好吧。
蔡正使——讓我代他向先生問候!來人的回答像一把剖魚刀,既鋒利又冰涼。老鱸覺得這一天的到來是這麼自然,一點也不稀奇。他看來人在說話的同時真的向他亮出了一把剖魚刀,那刀光他很熟悉,那正是他作為魚販子,每天在燕市上用來剖魚的刀,那刀帶著血疾速飛向他,像一條飛魚,他當年和老師在東嘰崖垂釣,見過深綠色的溪麵上飛起一條銀色的魚。刀上的血顯然不是魚血,是來人殺了他的妻子後,故意留在上麵,再向他索命的。鱸心裏罵了句,蔡真你也夠狠的。他聽父親說過,在自己出生時,有人送來一條魚,是條鱸魚,父親便為他取名為鱸。
魚——魚在他眼裏晃動,明晃晃的,多麼鮮活的魚啊!父親朋友的手上拎著草拴著的一條肥大的鱸魚,那魚又遞到了父親手上。
刀——劈鱗,魚在砧板上掙紮跳動。刀剜鰓、剖魚、剔出魚腸及內髒,開膛的魚腹幹幹淨淨。魚——刀——魚——啊!多麼寂靜、安詳的魚,把它放回到水裏去吧!
當蔡真見到師兄鱸的時候,他已死了,嘴角掛著一絲微笑,並不像尋常被殺的死者那麼醜陋。蔡真從那絲微笑裏讀出了輕蔑——對死亡和對他的不屑,如同師兄對他的最後一句遺言。
蔡真看到死去的師兄,心裏是難過的,他的心跳得很厲害,他的樣子比死去的師兄還難看,疲憊、焦慮,胃下垂的難受與空虛感都毫不掩飾地出現在臉上,使他一麵晦暗之氣。蔡真不遠千裏而來,置師兄於死地,開始是帶著滿腔仇恨與憤怒的。他覺得自己被師兄以同門之情的名義耍了——師兄利用自己的信任居然推薦了一位要置皇帝和他於死地的刺客給他,幾乎將他陷入絕境。好在他奇跡般僥幸不死,並獲得提拔,這提拔也是以性命為代價的。所以升為郎中正使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追查行刺幕後的真凶,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將師兄鱸殺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