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矮樹叢裏目睹了師兄的被殺經過。當他通過手下將師兄送給自己的兩條幹魚拿出來時,以為師兄會吃驚,接下來還會反抗,不費力地把便裝宮廷侍衛殺死。他想看一看這位以魚販子身份作掩護,看似整天碌碌無為的沉潛之人如何展示他的非凡鋒利,然後自己尋機殺了他。但是鱸的反應令他大失所望,鱸沒有作任何形體上的反抗,就被一把他日常用的殺魚刀給殺了,他死得就像一個魚販子,手裏還捏著兩條幹魚。蔡真突然有些悔恨,有些茫然——或許師兄的真實身份也就是個魚販子。
蔡真從鱸手裏取下一拎幹魚,遞給侍衛,這兩條魚還是留著下酒吧。又不無感歎道,京城哪兒吃得到這麼好的魚呀!
侍衛覺得蔡大人的話裏不無傷感,他覺得這個晦暝不定的上午過得很潦草。
隸
鹹陽宮,這是個巨大無比的宮殿,宮前立著比鹹陽宮更高的十二銅人,把鹹陽宮覆蓋在它沉甸甸的陰影下。隻有在遠處才能看清銅人的麵孔,十二銅人一副麵孔,是個有短髭的男子,威嚴而暝漠。他是天下的王,大秦的天子,鹹陽宮的主宰者——我們帝國的皇帝。在十二銅人腳下,我們都是螞蟻,仰起頭會不由自主地產生暈眩與震撼,戰戰兢兢也無法將目光運送到銅像的臉上,反會被青銅的光芒灼傷。十二銅人、鹹陽宮,它不容置疑地昭示著帝國的強大,大秦皇帝的不可動搖。在天下人的眼裏,它就是帝國和皇帝。帝國的版圖都是以它為中心或從它內部開始擴展延伸的,延伸到其他城市、國家,乃至覆蓋六國,使它們都在這座大宮殿的威懾之下。黑色是帝國崇尚的最高貴的顏色。黑衣、黑旗、黑色的宮殿,在黑色中我帶著萬分驚恐見到了那個全身素黑的天子,也看見了天子身邊的那個內心漆黑的丞相斯——他走在黑色中,黑色的宮殿好像沒有盡頭。隻有在他走過的地方,才出現一些陰冷而詭異的光影,仿佛是從他身上釋放出來的。
我是隸,皇帝又賜名我為螭,方士蝠臨死前塞了一顆仙丹給我。我和蝠曾經是朋友,蝠是個一根筋的人,且神經兮兮。他一直認為人可以生而不死,我從認識他那天起就與他爭執,麵紅耳赤、不歡而散是家常便飯。他總想說服我,我說,你別說了,等哪天你找到了不死之藥,我就服了。當他得知皇帝在求仙藥時,便冒死自薦,充當了皇帝的尋求仙丹者。那以後我們就不是朋友了。我隻覺得仙藥是個荒唐的玩笑。我其實是皇帝的一個弄臣,我侍奉皇帝的主要手段除了供他取樂之外,就是用善書的一種字體隨時記錄下皇帝的重要言論。皇帝欣賞我的字,它比大、小篆都要簡潔得多,是一種我悟出來的化繁為簡的字體。丞相斯是大秦帝國的第一書法家,他從六國各行其是的混亂文字中早已覺察到統一文字的迫切。對於張牙舞爪的大篆,他也極為不滿。丞相斯曾說,這種擁有大量同音字的象形文字,其固有的蒙昧狀態最容易導致人們望文生義、以訛傳訛,也最容易把一橫一豎、一撇一捺轉換為身體的動作。說這每個字看上去都劍拔弩張或居心叵測,一點也不過分。大篆的書寫方式也十足的繁複陰險,如此下去,書法的美感正是盡可能把這種屬性表現為大奸大惡。此看法雖有偏激與私憤,但我內心是認同的。
斯的小篆寫得入木三分、出神入化,當他看到我的字時,先是皺起了眉,隨後拍案叫好。他甚至不無激動地說,我將大篆簡化為小篆,就是為了便於功用,你的字比小篆又更方便,可以推而廣之,可以讓帝國公文辦事效率大為提高!他略微思索,大聲說,你不是叫隸嗎?你的字體就可命為隸書。我聽罷趕忙跪地,口稱不敢!隸隻是個卑微之人,怎能以區區塗鴉命名一種書體,萬萬不可!
皇帝過來說,有什麼不可,丞相說可以,就一定可以。
陛下,斯說,看來朝廷可頒一道法律,天下一統了,文字也要統一,不能各行其是使用五花八門的文字,我看可以隸書為標準,詔告天下,統一使用隸書!
皇帝隨即肯定丞相斯的提議,此議甚好,可施行。
接下來落在我身上的事就是,要我在十天之內起草一套標準隸書千字文。我不能推諉,無法拒絕,更不能不殫精竭慮。我焚膏繼晷把心血注在一片片竹簡上。十天後,當我完成隸書千字文時,已是心力交瘁。丞相斯以專業的眼光,極為挑剔地逐字審閱、推敲了隸書千字文裏的每一個字,他對其中許多字的寫法提出自己的意見,有的甚至完全推翻了我的寫法。他絞盡腦汁而又不無創造性地提供了部分文字的新鮮寫法,令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書法才能和他做事認真的嚴謹態度。在他將最後一個字敲定時,他對我說,相信隸書推行後,世人會對得起你的心血。我說,隸不敢貪功,這應該是丞相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