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隸,是一個膽小而卑微的人,我怎麼可能決定一個皇帝的生死呢?我連自己此一刻與下一刻的身心都主宰不了,又哪裏可能幹預到皇帝的百歲、千歲,乃至萬歲與萬萬歲!
我隻是僥幸得到一粒丹藥,它真能讓人不死嗎?人吃了它也許會變成一隻紅屁股的猴子或者一頭豬呢!如果皇帝吃了我拿出的仙丹,真變成一隻猴或一頭豬怎麼辦?你難道還得恭恭敬敬尊它為陛下嗎?一隻猴子或一頭豬真的有了通向長生的不死之體,你就真把稱作萬歲了?唉,我有時想得發笑,有時又想得沮喪,有時還越想越糊塗。自從我成了一粒長生丹的秘密擁有者,我反而更難安生了,我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每次見到宮裏人都故意把臉撇開,能不打招呼的就盡量不打招呼,能躲過的盡管繞道躲過,但唯有皇帝和丞相斯我是避不開也躲不過的,每次見到他們我的心都發虛,好像一個偷了皇家東西或跟丞相老婆通奸的賊。我無緣無故地緊張,無緣無故地冒汗,我明顯意識到我在消瘦,使本不豐盈的臉凹陷,身穿的衣袍越顯越大,我發現自己正在被一粒小小的丹藥所作弄。我又不能或下不了把它扔了的決心,我也是有貪念的。我的貪念便是,不願放棄自己是天下最大秘密唯一一個享有者的莫名的得意。
有一次我走到一條河邊,趁四下無人,我像個賊一樣把那粒丹捧在手裏,無恥地再三把玩,我甚至想一口把它吞入肚內,但對那不死的無知反使我墜入恐懼的深淵。
有一次我見皇帝向斯再次談到長生的問題,斯的臉色怪怪的,他不時回過頭來掃視我,好像覺察到我的秘密,仿佛已經掌握了我就是仙丹擁有者的一切情況。
還有一次我在鹹陽街上遇到一個餓得快要死的婦人,她向我乞討,我當時除了帶著一顆不離身的丹藥外,連一枚刀幣也沒放在身上。我索性把那粒不死丹掏了出來,遞給婦人。婦人顫巍巍地接過,看了一眼,有氣無力地說,藥,這是一粒藥。我乞求你給我一塊餅子,一個刀幣吧!我不要藥。說著她把丹丸隨手扔在地上,丹丸很圓,骨碌骨碌就朝街邊的臭水溝滾去。我箭一般將瘦削的身子射過去,截住滾動的丹丸。唉,那個婦人沒有可享長生的運氣,運氣在她手上也被放棄。
看來這粒丹藥是有靈性的,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享有它的。或許早就注定有一個人應該享有它,把它服下,或許它也正在選擇這麼一個人。而我可能僅僅是這粒長生不死丹的暫時寄存者。我本是帝國的一個奴隸,丞相斯所用的一件工具。我以文字侍人。
站在宏巨的十二銅人的腳下,我有時掏出丹藥看看,又用鼻子嗅嗅,我對這粒藥丹不知如何是好。而帝國如此強大,皇帝如此威嚴,難道還要靠一粒小小的丹藥來持續嗎?在我眼裏,它肯定會像鹹陽宮前的銅人一樣永遠屹立不倒。而方士蝠會死,丞相斯也會死,我和皇帝如果不服這粒丹藥,也難逃一死。皇帝說蝠是個騙子,說他以妖言蠱人,求取不到長生藥還要以此為借口欺騙皇帝,盛怒之下賜方士死刑。我要說,方士蝠不是騙子,他已掌握了人的不死之秘,但他為什麼沒有獻給皇帝,而是臨死前把不死的機會塞給了我這麼個卑微之人,他卻死了?為什麼?我又一次仰起頭,天空高藍,陽光在十二銅人上像刀一樣刮出錚錚的聲響。風撞到堅硬的銅像破碎開來,從高處往下砸——鹹陽宮前,滿地都是金黃的銅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