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柒
小葛做夢也不會想到,皇帝巡遊居然會巡到帽州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他聞訊後嘴裏嘀嘀咕咕地說,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皇帝陛下怎麼願移駕來此?他不相信,也有些想不明白。作為帽州地方官,一隊京裏來的官兵都把他弄得頭大了,更不要說皇帝他老人家要來。小葛深感壓力重大,帽州是什麼地方?亂得很哩!他真想向打前站的皇差如實相告,這裏的人不安分,六國的舊人多在這裏混,沒準裏麵就有想殺皇帝的刺客。小葛真想把這話對皇差說,希望皇帝改變主意,別來帽州了,可話到嘴邊,看看皇差鐵板一樣的麵孔,小葛又將話咽了回去。皇差說,陛下素聞帽州治理有方,把一座城市經營得內安外定,為帝國統一作出了貢獻。這次出巡東海,特地繞道來帽州看看。小葛心想,這肯定是前任城尉老魚把牛皮吹大了,以致皇帝真把帽州當成了個事。怎麼辦?來了就得張羅迎駕,還得糊弄點什麼來討好皇帝呀!皇差卻說,也不消太勞頓葛大人,陛下出巡,行住飲食一律不擾地方,隻是親民,讓天下黔首都能一睹天顏,沐浴皇恩。皇差的話大大減輕了小葛的心理壓力。
皇帝駕臨這天,帽州沸騰了,滿城男女都擠向街頭,夾道歡迎並爭睹天子的龍顏,他們激動、興奮、滿麵通紅,一個個像喝醉了酒似的癲狂,萬歲聲在空中爆炸,激濺的白色唾沫紛紛揚揚。皇帝站在馬車上,微笑著接受歡呼,向發狂的人群揮手致意,看得出他的興致很好,對幾近癲狂且又盲目歡呼的臣民感到滿意。皇帝在有人朝他張望的時候,不知是怕陽光刺眼還是突然流露的靦腆,竟會用一隻手擋一擋自己的臉,又從指縫間露出一隻眼睛,像有些驚慌的小鳥般偷著瞧別人。他的臉是帶笑的,很誠懇的那種笑意。人們發現天子並不像想象中那麼高大威嚴,或許是旅途勞頓,他還略顯憔悴,尤其在馬車經過刮風街時,不平的路麵顛簸了一下,皇帝像紙人般晃了幾晃,險些飄起來裁下馬車,幸好坐在旁邊的一位麵沉如水的隨駕官員及時扶住了他,不然就會出現難堪的一幕。令皇帝覺得蹊蹺的是,馬車在帽州的街道上轉來轉去,仿佛有始無終,街道越轉越多,人群越看越多,沒完沒了似的。他心想,這帽州有多大,人口又有多少?隻是他不知道這恰恰是帽州城尉葛的精心設計,一個外來人絕對不知道帽州有多大,隻覺得帽州街道繁複迷離,無窮無盡。其實帽州真的也就是那麼幾條街,隻是在設計改造的過程中用了些鬼點子,使城裏的一些街道似是而非,既沒有明顯標誌,轉幾圈絕對又讓人理不出頭緒,哪怕是帽州土鱉,也有暈的時候。帽州的街道把皇帝的頭轉暈了,帽州五彩斑斕的人群把皇帝的眼看花了。馬車停下來的時候,天色暗下來了。
夕陽下的馬和馬車像塗了一層油彩,轉彎的時候,金黃的光亮在馬的腰背處停頓、晃動、消失,馬匹融入暮色深處。
掌燈的時候,丞相斯正陪皇帝說話,近侍稟報,帽州城尉想見陛下。皇帝動了動身子,丞相斯沉著臉說,不必了,陛下太累,讓他在外麵侍候就是。
又過了一會兒,近侍進來稟報,有人參見丞相。斯照例揮手,不必了!近侍出示一塊玉佩,說,那人要我將這個交給丞相。斯起身過去接過玉佩,嘴裏道,龍形玉佩。他抬眼瞄了一下坐在那兒的皇帝,皇帝沒有反應。斯對近侍說,請他進來。
零 捌
公子子衿幾乎是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他朝斯打招呼,丞相別來無恙啊?
斯向他行禮,公子一向可好?公子子衿哈哈笑道,想不到我們竟會在這裏相見,是命運的安排嗎?斯不回答,隻提醒似的對公子子衿說,還不拜見陛下!
陛下?公子子衿仿佛這時才注意到那個端坐在龍椅上的人,你是說他是陛下嗎?!斯再次嚴正地說,請子衿公子拜見陛下!
公子子衿伸手刷地抽出斯的佩劍,指向皇帝,說道,我一劍就能殺了這個替身。
近侍大驚,就要搶過來護駕。斯揮手說,退下去,沒我的話,誰也別進來!近侍不知所措,又十分不解,隻有乖乖退出。
公子子衿看著斯,笑道,和過去你做郎中令時一樣,他們還是聽你的。斯說,我是大秦帝國的丞相。公子子衿劍一抖,指著驚恐不安的皇帝說,那麼,他是誰?我又是誰?
斯從容不迫地說,他是皇帝陛下,你是子衿公子。
公子子衿說,我再說一遍,我一劍就可以把他殺了。
斯冷冷笑道,你現在把他殺了,天下就會大亂,又會回到戰國時代,你曾經夢想和努力的一切都將付諸東流。而且你也收拾不了這個殘局,因為你不可能也回不到王位了,人們會把你當做一個弑君者處死。
公子子衿劍一轉,橫在斯的脖子上。斯仍是冷笑,殺我比殺一個假皇帝要容易,但當真皇帝不在時,假皇帝也就是真皇帝,因為天下沒有一個人會懷疑這個事實。如果你殺了我,天下也就徹底沒有一個人知道大秦帝國的皇帝哪一個是真的,哪一個是假的。但是隻要我在世上活一天,這個世界的真皇帝就會存在一天,大秦就不會垮掉,而且會更加強盛!斯的話說得理直氣壯、慷慨激昂,仿佛無論事態如何,他都掌握絕對的優勢。那蜷縮在暗影裏的皇帝,在燭光的顫動中不斷改寫著其存在的真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