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我就是這個樣子,可以這樣說吧,以前,所有老師、父母能犯的錯誤我都犯過,那個時候,雖然我的態度是兢兢業業,但是從孩子眼裏麵發出的不是受到愛的光芒,而是摧殘過的黑暗。對兒子我也這樣。我把教育搞到目前這種地步,都與我犯的錯誤有關。我的教育就是在我的錯誤裏麵生長出來的,是我一步步反思出來的。
就說兒子……我曾是位糟糕的母親,因不懂兒童的世界,不懂教育,因而與學校的老師一起對他實行折磨……
記得有一次,我跟先生一起把兒子趕出家門,說不要他了。兒子兩手死死拉著門把手,到現在我腦海裏還時不時地浮現出兒子絕望的眼神。我們兩人一個拉,一個把他的手往開摳,直到把他推到門外為止。
原因是學習不好,老師告狀了,叫我倆去學校挨訓,回來問他為什麼不好好學習,為什麼不做作業,怎麼問都不吭聲。我說算了算了,不要這個孩子了,朝他大喊大叫,往外推。我兒子先天身體就不太好,六歲時就像四歲的孩子一樣。
兒子從上幼兒園起老師就開始告狀,說他上課不聽講,自己不穿衣服。其實那時兒子正是到了執拗敏感期,我們不知道,不懂,就折磨他。
現在想起來是幼兒園老師做得不對,中午他們讓孩子脫了衣服睡覺,怕把被子弄髒了,其實三歲的孩子脫了衣服再穿是很麻煩的,老師告狀說他不穿衣服,我就覺得丟人,覺得他故意撒懶,我就對他喊:你為什麼不穿衣服?為什麼?孩子渾身發抖,兩隻眼睛瞪著我,他被嚇壞了……
後來有一次,幼兒園老師說我兒子上課不看黑板,怎麼說也不聽,讓我到醫院檢查一下,看看腦子有沒有問題。我絕望得不得了,騎車子回家差一點讓汽車撞了。回到家我抓住他的胳膊邊搖邊喊,問他為什麼上課不看黑板,他說老師不讓動糖。現在想起來那個老師太差了,她根本不懂得兒童的特點。幼兒園午睡起來要發吃的,那天發了兩塊糖,平時在家裏我們一般不讓孩子吃糖,怕吃壞了牙,所以他覺得糖很珍貴。這個老師呢,不讓孩子吃完糖了再上課,而是讓孩子上完課後再吃糖。還不讓動,三歲半的孩子哪能忍得住呢。幼兒園桌子並不像學校那樣擺著,要是兒子看黑板,桌子就在他的身子背後,這樣,常常聽完課後他的糖會被其他孩子拿走了。既然老師不讓動,他就用眼睛盯著。這其實是一種智慧的表現,當時我意識不到,還打他。
我想,我與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是愛我兒子的,我心中並不是沒有作為母親的柔情,但是我的柔情是以一種鋼鐵一樣的形式顯示出來的,我以為這樣就能把兒子教育得很優秀,直到把兒子折磨成小木頭人。比如,有次接他回來,削了個蘋果放在他的腿上,他說媽媽,我的腿臭。我突然想到是不是拉褲子了?用手一摸,硬硬的一塊!從幼兒園到家,那麼長的一段路,又是冬天,兒子坐在自行車的後架上麵,屎在屁股底下該多難受啊。一個四歲的孩子,遭了這麼大罪都不敢吭聲,你能夠想象到孩子成了什麼樣子了!
上小學以後,老師告狀告得更厲害了。有一天我徹底失去了控製,喊:幹脆用鋼筋把你我都捅死,我們都不要活了!我是把兒子對於學習的興趣給破壞了,但我不知道,更想不到檢查一下自身的原因。
現在我為什麼要把教育家長看得比教育孩子還重要,就因為我有這個體會,我是從那個誤區裏走出來的。我知道孩子的狀態就是父母的狀態,孩子的原因就是父母的原因。
可那時我不懂得這個道理,不知道善待孩子才能有利他的成長。懷他時不懂得優育知識,使他先天不足,生下後又不了解兒童的成長機製,完全按自己無知的方式教他。
那時候,每天寫作業我總坐在旁邊盯著,越盯毛病越多。書包雜亂無章,本子沒一個是好的,考試成績老是全班倒數第一。由於先天不足,他的手指一點力氣都沒有,反著能彎到腕部,像麵條,所以寫的字很淡,幾乎看不見。因為無法正確握筆,無法保持速度,所以常常被老師留在班裏寫沒寫完的作業。有時候,老師會派學生把我的兒子送回家來,說不讓他上學了。要是遇到這種情況,我都會把兒子折磨一通。
我到學校接他時,隻要遇見他班的同學,他們就說:阿姨,你家徐冰可又被老師打了。或者:阿姨,我沒打你家徐冰可。最好的是:今天老師沒有罵徐冰可。
有天早上,我發現兒子的課堂作業本還在家裏,問他怎麼回事,他顯出一副犯了錯誤的樣子。再三盤問,才承認課堂作業根本沒寫。我和先生馬上帶著他去問老師,老師都在苦笑,搞得我倆非常狼狽。一氣之下,便將他領回家,說不讓他上學了,以後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去。我倆想著他應該害怕才對,因為我們一路上把前因後果都向他講明白了。
第一天他在家裏看電視,看完電視就看閑書,過得十分自在。第二天仍在看電視。到中午我一看不對,就將書和天線全都收了起來,放到他夠不著的櫃子頂上。於是他便在屋裏轉來轉去,直到無聊得想起看看課本,又被先生罵了一頓,說學都不用上了,看課本有什麼用?晚上回來,看見他滿院子找螞蟻玩。我跟先生說:這樣不行,得再想辦法。先生愁得,說幹脆送他去打工吧,於是聯係一家熟人開的小飯館,私下裏給老板說明了情況,講定不能有絲毫的憐憫,早晨送去,晚上接回。
去接時看見他係著花圍裙坐在一隻小板凳上剝蔥,路上我問他剝了多少根蔥,他說三十六根,還有一根沒有剝完媽媽就來接了,要是再有一會兒就能把那根蔥剝完。這句話讓我的心全涼了。心想求老天保佑,千萬別讓他一輩子剝蔥。
這就是我兒子的打工生涯,那年他才八歲。
我說這樣不行,還得另想辦法。什麼辦法呢?就是把兒子領到撿垃圾的人住的破土屋裏,指著臭氣衝天的院子說:從明天開始,要把你送到這裏當學徒,吃在這裏住在這裏,每天早晨五點起床,太陽落山才能休息。而且,一個星期隻能回家一次,每次隻能待上一小時。從此以後,你就當個撿垃圾的吧,反正你也不願讀書。
他也確實很難受,一副很愁的樣子。可在回來的路上卻問:撿垃圾是走著去還是坐車去?我們說當然走著去了。他又問;在那裏住宿能不能帶上自己的被子?因為他們的被子太髒了。
我倆一聽,差一點沒暈過去……
現在我才明白,這就是孩子呀。這樣的年齡他是聽不進道理的,因為他不會把“現在”與“將來”聯係起來考慮。他沒有這種體驗。沒有體驗,道理就不會變成經驗。
在對待兒子上,先生的做法更為過分,動輒打罵不說,而且,他的打罵現在想起來是一種典型的精神折磨。比如,他讓兒子自己解開褲子,把屁股露出來,他再用蒼蠅拍子打,打得又紅又腫。所以兒子對他一點感情也沒有,離家多少天也不想他。他們兩個就像仇人似的,兒子當麵不敢說,就在作文裏麵罵他。有次先生見門後垃圾桶裏有個揉皺了的紙團,展開一看,是兒子的一篇作文,題目是《我的爸爸》:我的爸有兩撇小胡子,愛穿牛仔服,成天喊著瞌睡的、瞌睡的,好吃懶做,愛打呼嚕,吵得我媽不跟他睡了,這個人品質不好!
他當下炸了,把兒子叫到跟前,質問:你怎麼拿這種眼光看爸爸?爸爸難道就是這種品質的人嗎?爸爸每天工作到深夜,所以白天才睡覺。這是爸爸的工作習慣,你怎麼認為品質不好?他開始檢查兒子的作文,看看都寫了些什麼,結果有一篇“爸爸,我想對你說”,他看了,半天沒有吭氣。
這之後,他開始到外地做事,好多天沒回過家,我帶著兒子去看他,發現他對兒子的態度完全變了,變得溫和了,關愛了。在我的記憶當中,他第一次跟兒子開起了玩笑,並且鬧到了一起,還在地上爬來爬去地讓兒子當馬騎,用椅子推著兒子滿地跑,第一次兩個人玩得嘎嘎直笑。回來後,兒子第一次說想爸爸了。我很奇怪,問他怎麼回事,才知道,這個階段他調查了一個案件,結果嚇壞了他,也驚醒了他。
這就是轟動全國的“寧夏4·20特大襲警案”,開始的時候他是衝著案件本身去的,查著查著,漸漸地,案件背後的事情引起了他的關注,他發現,案中的罪犯之所以淪為罪犯,幾乎全與不恰當的家庭教育有關。
事情是這樣的,1999年4月20日淩晨,銀川“110”指揮中心接到一個電話,說在銀川化肥廠附近有個出租車司機被人殺了。當四位民警趕到出事地點時,預先埋設好的炸藥突然爆炸,三位當場身亡,有一位沒死,卻被歹徒連捅22刀……
破案之後人們才知道,這幾個罪犯本來想搶運鈔車,因為沒有武器,便設下了這個圈套奪槍。
這個案子當時可轟動了,但是人們大都關注它的表麵,比如,罪犯的殘忍、民警的生命……我家先生發現了案件背後的東西,他說背後要比表麵更令人震驚……
就說主犯楊傑,小時候其實非常優秀,也很有天賦,愛歌唱,愛寫詩,會拉小提琴,還是個二級鼓手。在他第一次進監獄時還得過全國勞改係統罪犯小提琴比賽一等獎。人品也不錯,愛幫助人、同情人,是個很招人喜歡的孩子。
但是後來,不僅楊傑,就連他的大弟也成了殺人惡魔,兄弟兩人被判處死刑,小弟楊輝和他們的父親因為包庇罪也被判刑。
那麼,我們不禁要問:是什麼原因使這三個孩子變成這個樣子呢?
答案是:錯誤的家教方式。
對於這一點,當父親的到現在還不醒悟,他說:人們都說是我把三個兒子教成了這樣,冤死我了,我在兒子身上花的心血隻有我自己知道!
問他是怎樣教育兒子的,他說:為了把楊傑教育成一個聽話的孩子,有次我一邊洗腳一邊跟他說話,他頂了一句,我就把半盆洗腳水連同腳盆一起扣在他的頭上。我覺著遊泳太危險,禁止他又不聽,我就在他往水邊走時偷偷跟在後麵,然後撲到跟前把他的頭按在水裏使勁淹他。
楊輝說:小時候隻要我爸不在,哥兒幾個快樂得就跟過年一樣又唱又跳。尤其是大哥,從地上跳到沙發上,再從沙發上跳到床上。隻要我爸一回來,哥兒幾個全都嚇得沒了聲音。聽見“爸回來了”就像聽見“狼來了”似的。
有一年過年包餃子,楊輝擀餃子皮。擀著擀著,突發奇想把兩張餃子皮摞起來擀,他想這樣可能會更結實,結果也被痛打一頓。
到了上學的年齡,挨打更是成了家常便飯,字寫不好了打,分考不高了也打,打來打去,打得他一點創造性都沒有了。本來,他對學習就像擀餃子皮一樣愛試驗,後來不敢了。腦子越來越笨,比如解題,老師說最好要用兩種以上的方法,可他怎麼也想不出另一種方法。
還在楊輝上幼兒園時,有一次父親指著掛曆上一個字問他:這是個啥字?楊輝說這個字老師沒教過,但我認識,這個字叫“年”。父親沒有讚揚,竟給了一記耳光。
至今楊輝仍不明白父親為什麼打他。老師沒教他會念,按理應該得到讚揚才是,為什麼就打呢?
我想他的父親以後想給兒子一個解釋也很難有這樣的機會了。因為傷心過度,他已患了嚴重的心髒病,能不能活著出獄還是問題。而楊輝,他的兒子,卻這樣說:我恨死我爸了!要是他死了,我想我會無所謂的,連一滴眼淚也不會掉……
有一年冬天,父親酒後回家,當時已經快半夜了,一進門就罵人,砸東西,掀翻桌子。屋裏鴉雀無聲,三個兒子跟他們的母親縮在被窩裏嚇得發抖,大氣不敢出一下。然後,父親來到了床邊。母親擔心丈夫要打孩子,就撲上前去,用身子擋在丈夫與孩子之間。父母打了起來,孩子放聲大哭。
最後的結果是被趕出家門……楊輝到現在仍然害怕看見星星,他說就是到了夏天,也覺得星星像是被冰凍住似的。
所以,後來楊傑盡管成了一個沒有人性的惡魔,在他的身上可以說彙集了人類所有的惡習,但唯獨不會喝酒。他恨死酒了,到死都滴酒不沾。
人常說“棍棒之下出孝子”,在這位父親那裏,卻成了“逆子”。
這樣的打罵等於給孩子心中製造了一座能量極大的火山,隻等著有一天噴發。就拿楊傑來說,還不到能夠抗爭的年齡就躍躍欲試地開始了他的反叛。15歲那年,在一次父親打母親時,楊傑衝上去對著父親大打出手,父親一開始沒反應過來,愣了愣,等他明白怎麼回事時,便怒不可遏。他這一生可能設想過許多事情的發展,唯獨沒有想到親生兒子打他。他喊:老天爺,你竟敢打你老子?你再打一下看看?他似乎不相信這是真的,好像要重新驗證似的把腦袋伸到兒子的麵前,叫兒子打。結果,楊傑又是一拳。這一拳把老爹打糊塗了,也氣糊塗了。他嚷著他不活了,用頭撞牆,要喝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