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3 / 3)

除了張容,我們中心全是城裏的孩子,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土村人”。我們欣賞過高更畫塔希提島土族人的畫,那些人從來沒有那麼多的規矩,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非常閑散、非常詩意地過完一生,張容呢,又說著一口寧夏本地話,孩子們大概覺得他就是這種人,所以就起了這樣的名字。

張容根本不畫畫,轉來轉去,這樣混了好長一段時間。有一天,我們上了一課,課名叫“大人像貓咪”。說的是有個孩子在家裏看見爸爸媽媽忙來忙去,不知道他們在忙什麼。大人說的話他又聽不懂,總覺得大人就像貓咪一樣喵喵叫。後來,他覺得大人的眼睛也像貓眼了。

這個故事一下子打動了張容,第一次有了畫畫的欲望,開頭我還沒有發現,因為對於張容的不畫畫我們都習以為常了。我正給一個孩子改畫,就聽一個很大的聲音在喊:老師——我不會畫腳!

他的神色像羅馬教皇

我回頭一看,是張容。我一直在等待的這個時刻終於來了,高興得不得了,趕緊過去。我說:腳嘛,太簡單了,看,用筆這樣一拐,就是腳了。

他吃驚地瞪大眼睛,說我也會畫呢,也學著我的方式把筆一拐,畫出一隻腳來,滿足地癡癡笑著。

到評畫的時候,所有孩子的畫都貼在黑板上,張容的媽媽也來了,我說這就是你家兒子的畫,他媽媽一看,吃驚地說:咦?這真是張容畫的?不相信。其實那幅畫要是城裏的家長看了會覺得很差,畫上的人頭大身子小,腿細得不成比例,他的媽媽竟滿意得不行。

從那天起,張容就對畫畫發生了濃厚的興趣。

這孩子由於成天在野地裏亂跑,渾身充滿野性,那種感覺實在太好了,我特別欣賞這樣的感覺。一開始畫就明顯跟其他孩子不一樣,特別專注,特別投入,特別大氣。

過了不長時間,有一天,我們上有關色彩冷暖的課,討論的話題是:不是真火苗,為什麼畫出的紅色火苗會讓人覺得溫暖、藍色的火苗會讓人覺得冰冷?張容坐在那裏,先是不吭氣,那種眼神啊,怎麼說呢,既像傻子又像羅馬教皇。看他的人要是修養很低,會認為他是個傻子;看他的人要是修養很高,就會覺得他的神情像羅馬教皇。反正在我眼裏,那張臉,寓意特別深刻,那麼大氣,城裏受過管教的孩子根本就沒有那樣的神色。

聽著聽著,張容一拍桌子站起來,用寧夏方言,聲音還特大:這個事情我說說!那堆讓人覺得暖和的顏色就像太陽嘛,另一堆不像太陽嘛。像太陽的看著就熱,不像太陽的看著就冷嘛。說完了,一屁股坐下,還是羅馬教皇的模樣。

這節課的畫題是“火山爆發”。張容,畫得那樣賣力,腦袋往前衝著,身子搖著。我走過去,一看,吃驚壞了,畫麵氣勢磅礴,顏色搭配高級極了。其他孩子的畫一般都像花盆一樣,裏麵噴出紅色、藍色之類的顏色。張容畫上的整個基調是用一種非常凝重的咖啡色,看不見山,能看見的隻是飄在空中的各式各樣、五顏六色的彩球,真是壯觀極了。

討論這些畫時,比如,討論到那幅有點像君子蘭的畫,我說:這座火山爆發,空中掉下個花盆來,嘭的一下變出盆君子蘭來!孩子們樂得不得了……評到張容的畫時,我問他們:大家看哪幅畫最美、最激動人心?全班都說張容畫的最不“窪”。我問張容:你為什麼這樣畫?既沒有山又沒有火,隻有一些帶顏色的圓球,大家有些看不明白,你能不能解釋一下?

張容站起來了,說:我也不知道嘛。說完就坐下了。

我哈哈大笑,說:張容這幅畫,火山噴發的時候肯定山頂上麵有一攤驢糞蛋……

張容聽了,忽一下重又站了起來,說:噢,我知道啦,山上有一攤驢糞蛋嘛,火山一噴,把驢糞蛋全噴起來了嘛。噴得滿天、滿世界都是煙嘛、火嘛,火把驢糞蛋照成了各種顏色。

我說太棒了。咱們大家都在畫火山,張容沒有畫,他是將鏡頭對準火山上麵的驢糞蛋,畫的是驢糞蛋噴起時的那個瞬間!

張容嘿嘿笑著,快樂無比地坐下,當我再轉過身時又不見他的人影了。評完畫我出去看,人家在教室外麵正拿著一個泡沫塑料盒琢磨著呢。獎懲對他也毫無用處,打擊、表揚對他毫無用處,心態正常極了。要是想畫了,完全地投入、忘我,不想畫了就出去玩兒。從來不利用表情,一副深不可測的樣子。任何人他都不放在眼裏。完全的自主、完全的自信、完全的自然。用皇帝那樣的心態麵對世界。

在孩子討論的時候也積極地參與其中,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張容怎麼用的是普通話,而且十分標準。

過了一段時間,他又開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了。有時幾周甚至幾個月都見不到他一次。有時我快要忘了他時,一轉過臉,咦,他怎麼又在孩子中間坐著了?

張容因為能夠不受限製地在野地裏瘋跑瘋玩,因而過了所有的敏感期,心理成長機製沒有遭到幹預和破壞,個人潛能得到了很好的保護。這就像開發了一塊非常肥沃的土地,隻等有人來播種了,種上什麼都能活,都能長得茂盛。在張容學習走路的時候,他的媽媽肯定不會抱著不放的,最多隻會拴根繩子扯上,孩子願上哪兒她就跟著上哪兒,或者幹脆讓孩子自己亂走亂爬,所以大腦發展得非常充分。

現在的孩子大都是獨生子女,所以家長在對孩子的投資方麵是不惜血本的。但是,人們在這方麵的知識太欠缺了,投資熱情很高,卻不知道往哪個方向使勁。

以經商為例,有的人投資回報豐厚,有的人投資血本全無。原因是眼光不準,對國家乃至世界的經濟形勢、未來的發展趨勢不甚了解。

對孩子的投資也是這樣。如果做父母的不了解孩子的心理狀況、孩子的成長規律、全球教育已經發展到了哪一步、未來社會何種人才最具競爭力……總而言之,如果不懂得什麼是真正的好的教育,以及如何進行這樣的教育,他就完全有可能使自己的投資變得沒有價值,甚至出現負值。

比如,未來社會需要關愛,他給孩子灌輸“隻掃自家門前雪”;未來社會需要誠信,他教孩子“無商不奸”;未來社會需要大膽、探索以及參與,他卻把孩子鎖在家裏,哪怕犯一點錯誤便訓斥不休,使他膽小如鼠、不敢越雷池半步;未來社會需要自主自立,他卻包攬一切,造成孩子極強的依附性格;未來社會創造的價值遠大於重複的價值,他卻仍在不遺餘力地逼著死記硬背、追求名次,使孩子隻能在重複與模仿當中成長……

對於家庭來說,什麼都能延誤,唯有孩子的教育不能延誤。為了孩子,家長必須重新當一回學生,成為真正懂得孩子、懂得教育的人。

家長如果不懂教育又沒有時間學習,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幹涉孩子,給孩子發展的自由。一個產品報廢了還可以重做,一個人的一生是不能經曆這樣的過程的。

根據經驗,我把家長分為三種類型:第一種是既懂教育,又有責任心,這種家長的孩子特別容易培養成功;第三種是既不懂教育又沒有責任心,這種家庭裏的孩子也有成功的可能;最可怕的是介於這兩者之間的第二類家長,不懂教育卻有責任心的,大量失敗的孩子差不多都是由這類家長製造出來的。

如果一個農民對莊稼一竅不通,不知道什麼時間下種、什麼時間灌溉、什麼時間除草,他的莊稼能收獲嗎?對孩子的教育也是這樣。

張容呢,就是第三類家庭中的孩子的典型,在這個因為過分注重教育而扼殺孩子潛能、使許多孩子成為“非人”的年代裏,張容反倒很幸運,成了一條漏網的魚,因而他也是幸福的。

說到幸福,成人一般會認為現在的孩子在物質方麵應有盡有,那他們一定是幸福的了,事實是不是這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