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3 / 3)

卡夫卡一輩子都沒有走出父親的陰影,他的所有作品可以說都是以對父親的控訴作為基調的。我們隨便舉出幾部作品,比如,《變形記》、《地洞》、《城堡》,基本上都有他的父親在裏麵作怪。

盡管文學方麵很成功,作為人,他活得太失敗了。他一直沒有找到自信、幸福這樣的感覺。就連在結婚這樣的事裏他也找不到自信,定了吹,吹了定,最終還是沒有實現。他活著的時候一直默默無聞,他的作品生前很少發表,他的許多作品都被自己燒了,臨死之前還寫了遺書,要朋友把他的作品全部燒掉。就是那封信,也一直沒有勇氣遞到父親手裏。

由此可見,父母的不當行為對孩子的影響太深遠了。

心理學家說,成人的心理疾病差不多全部可以追溯到人的童年時期。有這樣一個案例:有個十幾歲的孩子頭上有一處不長頭發,他被送到心理學家那裏,在深度催眠的狀態中,他喊出這樣的話來:踢死你!踢死你!一邊喊一邊顫抖。這是怎麼回事呢?經過調查,事情最終被查清了。原來,還在母親懷他的時候,有一次父母打起來了,他的爸爸大喊:“踢死你!踢死你!”,有一隻腳踢在母親肚子上,那個地方正是他的頭部,就是現在不長頭發的地方。

通過那次治療,沒過多久,頭發就長出來了。

有時候,心理疾病就是生理疾病。那個孩子還在娘胎的時候,他便受到了驚嚇,心理問題成了他不長頭發的原因。

顯然,王歡也受到了驚嚇,隻不過不是在娘胎。

那天,家長離開時,小王歡緊緊抓住爸爸的衣角,大哭著死不鬆手。這樣的情景在我們中心常常能夠見到,但是王歡的哭聲太淒慘了,到現在,隻要提起這件事情,我的耳邊還會回響起他的哭聲……

後來我發現,真像他的父親說的,小王歡確實不會笑。而且,無論問他任何話,或者試圖用任何方式與他交談他都會目視前方,沒有反應。

進班的一個多月裏我從沒見他笑過。上課時從來不動,兩隻空洞的眼睛一直就那麼似看非看地朝向座位的前方。要是我們把人臉比作一麵鏡子,無論老師怎麼吸引,全班怎麼熱烈,熱烈得鬧翻了天,這一切從來都沒在王歡“鏡子”上看到任何的映像。

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我們帶著孩子到公園裏畫畫。老師讓孩子排成一隊,一起走,王歡不動身,老師勸他,低下頭,湊近他耳邊勸了足足十幾分鍾,他才吐了三個字:有壞人。

老師說:就是真的有壞人,幾個老師來保護你,你也不用害怕。

然後再勸,這才勸下樓。

我找來他的爸爸,問他:你的孩子確實不會笑,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他的爸爸使勁兒撓頭,尷尬地笑著,說他也不明白到底咋回事兒,反正孩子就是不會笑。

我說小時候呢,比如一歲、兩歲?他說那時候都很正常。我問什麼時間孩子不會笑了?他撓著頭,撓了半天,說:好像從四歲開始。而且,從那個時候膽子越來越小。

我說你是不是也為孩子膽子小非常擔憂?他說是。我又問:你是不是想了許多辦法?他說是。我說:能不能說說,你是怎樣做的?他說李老師,為了讓孩子克服這個毛病,能想的辦法都想盡了,比如,讓孩子站到窗台上,遊泳時硬將他推下水,甚至晚上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裏,大人特意離開……

我說:四歲的孩子正是想象力開始發展的時期,常常分不清想象世界與現實世界的界限。別的不說,就說你把他單獨留在家中,這個家在他心中極有可能變成魔窟,家中每一個角落都會引起可怕的聯想,他會越來越恐懼,膽子會越來越小。在心理學裏,這叫失去了安全感,這種情形在你孩子身上已經很嚴重了。你不知道孩子有多可憐,他那顆小心靈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你知不知道?他甚至沒有訴說的權力——你一次次往他的傷口上麵撒鹽,但他隻能默默承受。這樣的孩子怎能笑得出來?

再說,你這麼強壯,孩子這麼弱小,你還專門將你的強壯顯示給他,使他更加自卑,還有你想的種種招數……你的方式在先進國家已算犯法了,孩子12歲之前就不可以單獨留在家裏的。我打個比喻,你等於列了一道魔鬼方程,使他深陷其中。他以為隻有跟你在一起才是安全的,所以才那樣依戀你。這一切,都是由於你太想讓他膽大才成為這樣。

孩子爸爸聽了十分恐慌,問我怎麼辦。我告訴他對症的辦法,比如,每天無論多忙都要找時間與孩子聊天,要完全打消“鍛煉膽量”的念頭,收起所有不恰當的方式,無論什麼時候,絕對不要讓他感到親人動不動就要離開他,要在孩子心裏形成親人始終都在幫助他、保護他的印象,這樣才能重新建立起安全感來。再也不要在孩子麵前說他膽子小、不會笑,你在任何場合當著孩子的麵這樣說都等於暗示。而且,一旦孩子哪怕略微表現出一點點勇敢的舉動也要立刻給予賞識……

我與老師一道進行了專門討論,尋找方法。當時我想,無論花費多少心血,一定要把孩子臉上的笑容找回來。

大約兩個月之後,有一次課,班裏的老師把孩子分成兩組,隨手在黑板上麵畫了兩組線條,讓孩子輪流上去把線發展成畫,哪一組畫的最好就算優勝。

當時,班裏氣氛被老師搞得很熱烈,孩子們大都等不及輪到自己,可是到了王歡,怎麼勸都不上去。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好笑,當時那位老師大概急昏了頭,不管三七二十一,抱著他跑向黑板。到了黑板跟前,放在凳子上麵,抓著他的手,在黑板上畫了一下,然後轉過臉對全班說:王歡變得勇敢了,大家為他鼓掌!

其實,當時因為抗拒,畫上去的那一筆輕得幾乎看不見。

這之後,小王歡回到自己的凳子上麵。我發現他有些變化,每有同學上去時他都抬頭看著,大概是注意人家怎麼去畫。我悄聲告訴兩位老師:有戲,再加把勁。

其中一位老師站起來,對另一邊說:呀,A組的同學超出去了,我們怎麼辦啊?B組聽說,全都憤憤不平,從小板凳上抬起屁股,一個個上躥下跳的,這時候再看王歡,發現他臉上肌肉開始鬆動,有一種似笑非笑的神色若隱若現。

我丟了個眼神過去,老師心領神會,說王歡,我們組眼看輸了,能不能幫幫老師?王歡的小屁股終於從凳子上麵抬起來,剛抬起來又坐下了。於是,老師大叫:B組的同學,歡迎王歡同學拯救我們!掌聲嘩地響起,王歡猶猶豫豫地抬起屁股,朝我看了看,我點了點頭,向他伸伸拇指,他便猶猶豫豫地上去了。上去之後呢,在黑板上輕輕地畫了一下。

這真是曆史性一筆啊。那位老師激動得不得了,她是那種反應極其靈敏的老師,為了王歡,專門找了個理由,她說:這一筆非常有創造性,又讓B組趕上來了,大家感謝王歡!B組的孩子每人伸出兩個手指喊了一聲“耶——”,“嘩”,又一通掌聲。

接下來發生了我企盼已久的事情——王歡笑了!我當時,都想流淚。心想王歡總算笑了。不是那種放得很開、很燦爛的笑,是那樣的……很難描述的那種笑。怎麼說呢?與其說笑,不如說哭。我想,大概由於好長時間都不笑了,他已經不會使用臉上的笑肌了,所以,隻能用那種僵僵的表情表示。

那天下課的時候,我發現小王歡不斷地盯著門口,當媽媽一出現,就跳著跑過去,興奮地說著什麼。我看見做媽媽的又吃驚又興奮,不斷地點著頭,臉一下也變漂亮了。這之前,她為孩子愁出了病容。

後來,有一天他從我身邊經過,走過去又走過來,給了我一塊小巧玲瓏的水果糖,我馬上將糖塞進嘴裏,並使勁吧嗒著嘴。我看見他又笑了,笑得很甜,我笑著跟他說了聲再見。

從那時起,大概有三四個月,每次見了,王歡都會撲向我,坐在我腿上聊會兒天。

再後來,已經顧不上我了,我,其他的老師,早已習慣了王歡大喊大叫地在孩子中間追逐嬉戲,他成了那個班發言最積極的孩子之一,而且是說話聲音最響亮的孩子之一。

大概是去年年底,我以校長的身份給他寫了一封感謝信,感謝他為班級做出的貢獻。那封信寄到他媽媽的單位,再由媽媽轉交給他。聽他的媽媽講,小王歡聽完信說:媽媽,我都快哭了,要是再有一封信我就哭了。

現在,當你看見他,會發現小王歡渾身每個細胞裏都充滿著幸福。他終於成了個幸福的孩子。而獲得這一切,與他父母的努力是分不開的。他的父母……是那種錯了就改、很配合的家長,我常常為他們的努力感動不已。要是沒有他們的配合,隻靠我的教育中心是無法做到這一點的。

其實,在我教育或者挽救一個孩子的時候,所使用的方法幾乎不用思考,它就像是從我心裏流淌出來似的。

我想,人性如果發展得很好的話,就能自然找到最正確的方法對待孩子,因為人的天性當中就有這樣的機製。野豬是最有母愛的動物,而家豬常常會吃掉剛剛出生的孩子。野生的老虎和獅子也是最會撫養幼崽的動物,但圈養在籠子裏的老虎和獅子由於它們的自由和幸福被剝奪,心靈變得扭曲,丟失了自然賦予它們的本性,它們也會發生吃掉自己幼崽的情形。

人也是這樣,自由與幸福一旦丟失,同時也丟失了自然賦予的那種機製,無法用心靈的方式回應孩子的心靈,隻好用思考的方式,而思考往往是不能回應心靈的,這也是為什麼人類在教育方麵捉襟見肘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