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3 / 3)

超然感很重要,要是一個人能夠帶著超然的心態做事,就不會感到那麼累了,而且更容易把事情做成。

我的老父親,當了一輩子兵,打了許多仗,現在老了,突然喜歡起鳥了。我給他買了隻八哥,他就天天教它說話,結果八哥老是你好你好的,一股純正的山東腔。到後來,他發現八哥竟然能夠與他進行情感交流,他就幸福得不得了,天天站在那個八哥跟前看呀看呀,教完一句再教一句,把它喂得又胖又油,我每次看見這個八哥就覺得像個小孩似的。有一天,我的母親聽見電話響,一接沒聲音;過一會兒又響了,再接還是沒聲音。後來,她發現,原來八哥在搗鬼,電話鈴聲是從它的鳥嘴發出來的……

我的藏品裏,有一件讓我永遠不能忘記。那是1986年夏天,我跟我的先生到新疆天山的塞裏木湖邊畫畫。那是個夾在五座山峰中間的高山湖,山上的雪常年不化,在陽光下就像白色的火焰一樣耀眼。半山腰是密密的鬆樹林,山腳是綠綠的草原,草原上點綴著牛羊和帳篷。

那是個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的地方。我倆坐在湖邊,看著深藍的湖水,覺得真像到了仙境,真想死在那兒算了。

我倆住在一家哈薩克的家裏。這家人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他們不是用現代人那樣的客氣,而是用天然的真率。從那以後,每當我在鋼筋混凝土的房子裏患得患失的時候,我就想起這家哈薩克人……

比如,有一天,我倆正坐在草原上畫寫生,看見前麵過來一隊人馬。我說哎,這隊人馬怎麼這麼奇怪呀?既熟悉又陌生,有點兒似曾相識的樣子。至於怎麼熟悉,我也說不上。正想著,他們也看見了我倆,就大呼小叫地朝我們打起了招呼:哎——阿依夏——哎——加勒肯——我一聽,這不是我們的主人卡孜姆一家嗎?因為好多天他們一直叫不準我倆的名字,所以就給我們起了哈薩克的名字,我名字叫阿依夏,就是月亮光的意思,我家先生叫加勒肯,就是浪子。我倆也趕緊向他們打起招呼。走近了,我才明白為什麼這幫人這麼怪——原來他們把我們的衣服,包括襯衣、襪子、帽子、涼鞋……還有那把漂亮的英吉沙長刀全都披掛在他們自己身上去參加婚禮。我感到眼熟的是我倆的衣服,陌生的是那些個腦袋,因為平時見慣了他們的穿戴,一改裝反倒認不出來了。所以,那感覺就像除了腦袋以外是我們自己騎在馬上一樣……

他們穿了我們的衣服,見了麵絲毫沒有不好意思的表情。他們的觀念裏就沒有這樣的東西。

最讓我忘不了的是,有天他家來了一幫親戚,其中有一個在外地念書的大學生。那個學生大概覺得自己見多識廣,已經被現代文明開化了,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騙子這麼回事,所以也懷疑我倆是騙子,要審查我們,拿著我們的證件翻來覆去地看,看看是真是假。當時我傷心壞了。因為那時候我倆與這家人已經處得就像一家人一樣,他們的羊丟了我們幫著去找,他們去說親、娶媳婦的時候,我們去給他們充門麵。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來了個親戚,懷疑你是騙子,我們當時真是難以說清,因為他不相信我們的證件,所以感到特別屈辱。正在這樣難受又尷尬的時候,男主人回來了,他就像雷吼一樣,一手撥拉開他的親戚,說:噢,尼曼,你在幹什麼?然後指著我說:這是,我的阿依夏!指著我的先生說:這是,我的加勒肯!他用這樣的話:我的——我的阿依夏!我的加勒肯!我的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一種幸福的感覺,又是一種被信任、找到親人的感覺……那種感覺讓我覺得,我就是他的寶貝!直到現在,每當我重溫“這是我的阿依夏”的時候,我就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有個人像鐵塔一樣站在我身後。他有雄厚的力量,結實的肩膀,我小鳥依人一樣地站在他的前麵。他就是以這樣的方式給了我幸福的。在我們這個地方的人看來,卡孜姆一家顯然不屬於文明開化的人,但他們就像伊甸園中的亞當和夏娃那麼單純,以完全沒有被文明汙染的、美好的、純潔的、智慧的方式給你帶來永生難忘的愛……

這就是心靈。就是說,卡孜姆他們正是由於沒有受到所謂現代文明的汙染,才保留了真正的心靈的東西。

可現在,我們這些所謂的文明人,為什麼內心幹枯得就像沙漠一樣呢?為什麼人本該有的幸福感覺成了奢侈品了呢?

這件事對於我,是一件多麼珍貴的禮物啊。我把它珍藏在我的小籃子裏,成了我的寶貝。我的籃子裏現在有了許許多多這樣的藏品,一旦遇到了痛苦或者不幸,我就會隨時隨地將那隻籃子打開,把那些幸福的東西一件一件地往外掏。掏到第一件,我還是不幸福;掏到第二件,可能還是不幸福;第三件可能感覺好了點;第四件、第五件的時候,我就會陽光燦爛,而且周圍的人也覺得開心。

一個幸福的心靈四周必定充滿了快樂、祥和的空氣,這是因為幸福是可以傳染的。

去年九月,我帶著我剛剛出版的書參加了昆明國際圖書節,順便去了趟玉龍雪山。

與我同行的也是一個搞教育的同行,我們是坐著纜車到雪山頂上去的。那是一片原始森林,坐著纜車往上上的時候,我看見纜車下麵全是一浪一浪的綠色樹林,鬱鬱蔥蔥,還有遠處山溝裏燦爛的雲彩,在林木之間迷迷蒙蒙。我想要不是坐著纜車,那種景色大概隻有鳥兒才能看見,如果坐上飛機呢,就會看見下麵綠綠的一片,不會像我們這樣隻能看見離腳很近的樹梢。我的腳尖擦著綠色樹冠過去,那種幸福美好的感覺真是難以言說。

但是,我發現那些一來一往坐在纜車上的人差不多全都繃緊著臉,幾乎所有的遊人都默默地,麻木不仁地,麵無表情地東張西望。我想這些人怎麼啦?為什麼在這樣美好的景色裏不能綻開他們的笑容呢?是他們真的不想笑嗎?我們人難道應該這樣生活、這樣麵對美景嗎?難道我們要用一張緊繃繃的臉,一個緊繃繃的外殼把自己緊緊裹住嗎?我們難道不能在一生中,在一個地方幹一次忘了自己、忘了角色、忘了我們是誰的事情嗎?

我對同伴說:在這種風景中應該沒有陌生人。她讚成我的觀點。我又說:我們是不是很愉快?她說是。我說愉快可以傳染。她說:那就從我們開始吧!

正說著,迎麵過來兩位歐洲男士,我們就朝他們喊:嘿,先生,你們好!你們真可愛!這個時候,他們的臉突然就像開了花那麼喜悅。他們也開始朝我們喊了:你們也好!你們也可愛!我們兩人高興得就像小孩……

這時,又過來兩位老太太,我倆就朝她們喊:嘿,阿姨,你們真可愛!你們好!兩位老太太,好像突然遇到了天大的喜事,臉上一下子容光煥發了。過去了還聽見她們說:那兩人說我們真可愛……

我想這些人並不是不想快樂,而是不習慣,他們是被角色捆綁住了。人們平時一直被各式各樣的角色捆綁著,要是在這樣的美景中繼續被綁著,是不是太慘了呢?而我們就是要人們將這種角色都放下,讓他們在瞬間裏全部釋放,然後,他們也會像我們一樣把這種快樂傳染給別人。關鍵是沒有一個人開這個頭,這就像在舞場上跳舞,如果一開始沒人敢下舞池的話大家都不會下去,要是有一個大膽的先下,情況就會發生改變。傳染快樂和幸福也是這樣,如果每一個人都在自己快樂的時候能夠勇敢地行動,那麼周圍的空氣就會不一樣,整個山、水、人,都會融入其中。

我們開了這個頭之後,就完全放開了,一路上,向每一個遇到的人揮手問好,而對方笑著作答。這種情形讓我們兩人非常幸福,感覺到心中那個小籃子在玉龍雪山上又裝進去許多內容。玉龍雪山到處長著高高的參天大樹,樹幹上長滿了綠色的苔蘚;碧綠的草坪上,鋪著已經發黑的木板。木板兩邊有柵欄。我們順著木板一直走進原始森林,森林裏邊黑色的駿馬就像幽靈一樣慢悠悠在林間穿行……那真是童話一樣、夢幻一樣的情景!

後來,走著走著,我的同伴就唱起歌來。歌聲一出,我就情不自禁地開始跳起舞來,我們兩個旁若無人地一個唱一個跳,這樣的情景感染了其他人,人們都開始嘻嘻哈哈,有的開始唱,有的開始跳,就連那些在山上賣藥的摩梭族男人也被感染了。他們笑著對我們說:哎呀,你們唱得太好聽了,跳得太好看了,快過來買點藥吧。我說我們不買藥,我們要對歌。其中一位哈哈大笑,說:對就對。於是,我就站在他的對麵與他對,他唱一首摩梭歌,我唱了一首寧夏花兒。這一下不得了啦,惹得所有人,賣藥的,遊客,全都唱得跳得停不下了。那位摩梭族男人一直唱著情歌把我們送到看不見的地方。

再後來,我來到玉龍山下,那裏有一片美麗的小鬆林,鬆林底下是綠綠的草地,草地上點綴著黃色的小花。有一條彎彎的小路伸向鬆林的深處,幽暗的小草地就像毯子一般也朝鬆林裏麵伸展過去。當時下著小雨,我披著一條從摩梭人那裏買來的大披巾,穿著長裙,站在彎彎的石子路上,我突然感到:這片草地、鬆林,以及鬆林下麵那片幽幽的草地,就像“天鵝之死”那段大提琴那樣優美。這個時候,突然,在涼涼的雨滴中,有兩行熱熱的液體從我的眼睛裏麵流了出來。我這才發現我流眼淚了。而且,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差不多已經有一年的時間沒有流淚了。一些身外事使我作為一個女人連流淚的功能都沒有了。一旦當我置身自然之中的時候,我重又恢複了流淚的功能,我感覺到流淚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