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3 / 3)

但是,即便是這樣,在同學和老師的眼裏,她不但是個傻子,還是個瘋子,她走到哪裏都會有人指指點點地說:她是瘋子,進過精神病院。尤為可氣的,終於有個女老師對她好,把她當人看,她也對這位老師報以真情的時候,竟被人們懷疑她愛上的那位老師,是個同性戀者。

這一下,馬月完全絕望了,她怕老師,怕同學,見了他們心裏就打哆嗦,她還懼怕考試,隻要考試,她就會暈厥在課堂上。為了發泄內心的痛苦,她常常躲在廁所裏用刀片一道道地劃傷自己的手。直到有一次,她想徹底擺脫苦難,便用刀片劃開了自己的手腕。幸虧發現及時,她被救活了,救活的她又將傷口劃開。

幸運的是,馬月就在這個時候被送到李聖珍老師家裏,李老師救了她,還使她考上了重點大學,成為一個陽光燦爛的女孩。馬月有個表妹,名叫秋子,用馬月的話說,秋子比我不幸多了,因為她沒有遇上李老師……

那個秋子,是個高二學生,因為會考兩門不及格,打開煤氣自殺了。

秋子的媽媽也像中國大部分家長那樣,節衣縮食,風裏來雨裏去送女兒學鋼琴、上各種培訓班,一心要把女兒培養成出類拔萃的人。她不能容忍女兒有一點點惰性、一點點嬌氣、一點點落後,要是女兒有一處做不到便施以嚴厲的懲罰。當秋子到了十三四歲的“反叛”年齡時,母女間便開始衝突不斷。衝突的結果是秋子常常被怒不可遏的母親趕出家門。

那時候秋子的父母已經離異,被趕出家門的她要麼在深夜的街頭徘徊,要麼去找爸爸。她想跟爸爸在一起,可是連房子都沒有的爸爸沒法收留她。秋子隻好住到姑姑家裏。盡管姑姑對她很好,可是秋子總是擺脫不了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

據同學講,秋子是一位多才多藝的女孩,如果不是目前這種隻認分數不認人的教育體製,不管孩子的具體喜好、智力的敏感區域等個體情況一把尺子衡量的標準,她也許會成為一位很不錯的導演、歌唱家或者舞蹈家的,在學校組織文藝演出中,有一次,秋子承擔了大部分組織與排練工作,她自編自導,幹得投入而得心應手,在那種場合,展示在人們麵前的是一個自信的秋子。

但在課堂上,她再也自信不起來了。在隻看分數不認人的老師眼裏,秋子不是一個好學生。因為她常常因為回答不出老師的提問而萬分尷尬,恨不能鑽到地縫裏藏起來,被老師當眾罵為豬腦子、腦積水。她也因此常被喊到老師辦公室訓話,每回出來都眼淚汪汪。在這樣的過程中,秋子作為人的尊嚴一次次被剝得精光。

就這樣,她的自信一點一點被擊碎,一到考試就緊張萬分,對分數敏感到了恐怖的程度。每次考完試,她都如坐針氈掰著手算分,晚上經常做噩夢,常常一臉淚水一身冷汗地從噩夢中驚醒,但是一切她從來都不跟父母談起。後來,有個名叫濤濤的孩子喜歡上她,她終於感受到了一些人間的溫暖,卻被父親以“你的學習成績本來就不好,還早戀,想不想考大學”為由強行終止了關係。

到了高二最後,她有三門功課不及格。她又一次被喊到了老師的辦公室,老師告訴她,總成績排在最後四名的同學,高三要分流出去,而秋子就剛好排在倒數第四名。分流就是留級或者轉到職業高中,作為一個孩子,怎麼能承受得住這樣的結局呢?

作為學校,也許不得不這樣做,體製就是這樣呀,高考升學率的指揮棒壓倒一切,隻有將那些沒有希望的學生淘汰掉才能保證高考升學率,才能保住學校的名聲。但對學生來說,這不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嗎?被犧牲的豈不成了大多數?那些失敗者在他們的一生中也許再也擺脫不了失敗的陰影,隻能永遠失敗下去了是不是呢?

結果,最後的會考她仍有兩門功課不及格,秋子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吃了安眠藥之後又打開煤氣,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令她恐懼的世界,她以自己花季的生命,譜寫了一曲“望子成龍”的挽歌。

我想馬月說得沒錯,要是秋子遇上李聖珍這樣的老師,或許不至走上絕路。但是,問題的症結在於,縱使李老師可以救下秋子,她能救下成千上萬像秋子一樣處在死亡邊緣的孩子嗎?一個人的力量畢竟有限。我給宋子然的小姨打電話,我說以我現在的力量,這樣遙遠的距離,我很難把這個孩子挽救過來。因為孩子能不能挽救過來全在他的父母,而改造父母太困難了。這個孩子已經到“病情”與“父母的改變”相互賽跑的程度,而據我們現在的距離,“父母的改變”絕對賽不過“病情的發展”。我讓她快把孩子送到李聖珍老師那裏,隻有她能救宋子然了。她說去了,等待挽救的孩子已經排了一萬多了,輪到宋子然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到那時,宋子然大概早沒命了。

人類為什麼這樣苦難呢?我們提起苦難的時候常常會聯想到戰爭呀、饑餓呀、洪水呀、地震呀……但我覺得,在人類所有的苦難裏麵,最苦難的要算心靈的苦難、孩子的苦難了……

每個家長在內心都積累了許多這種事例,但是同樣的事情仍然天天都在我們的身邊發生著。所有這些孩子的苦難都在指向一個本質性問題:我們的教育到底是拯救人,還是在摧殘人?

但是,在我這樣說的時候心裏又很內疚,老師也有老師的難處,比如,美國的班級一般隻有二三十人,我們的班級五六十人甚至六七十人;而報酬,不要說美國,就說香港,小學老師的月薪相當於人民幣四五萬,比我們的年薪還要多出幾倍。老師一個蘿卜一個坑,累得精疲力竭,我兒子的老師就是這樣,都尿血了,住院了,大家都去醫院看她,沒過幾天又來上課了,第二天又累倒在樓梯上。

兒子說:我們某某老師想當蠟燭,燃盡了自己,照亮了別人。你想想,人那樣多,課那樣多,薪水那樣低,身體那樣不好,怎麼能講好課呢?就這樣,學校還不滿意,各種各樣的招數,規則呀、名次呀、分數呀,逼得老師隻好占課,這節課還沒上完,那節課的老師已經在門口站著了。兒子說:媽媽,你知道我現在在練什麼功?我感到好笑,一個小屁孩能練什麼功呢?問他練什麼,他說憋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