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爭論得差不多了,就說:提出把小偷送給警察的同學的想法是有道理的,作為公民,每個人都有義務將抓到的小偷扭送公安機關,讓他們受到法律的製裁,保護大家的安全。說到這兒,持有另外觀點的孩子臉上露出尷尬的神色。我接著說:提出治療並放了小偷的同學的想法讓老師很感動,因為他們的內心具有作為人類的最偉大品質——同情心,這個小偷雖然幹了壞事,但是現在他成了一個弱者,他在經曆著苦難,需要同情。這兩種意見都有道理,應該采用哪種呢?
看看海爾曼醫生的做法:他說不!在我診所的病人不能這樣出去。於是,海爾曼醫生就把小偷抬上手術台,連夜給他做了手術,打上石膏繃帶。助手很不理解,說這個小偷拿了您的財物,您為什麼還要給他治療呢?海爾曼醫生說:救死扶傷是醫生的天職,我怎麼能看著一個沒有經過治療的病人從我的診所出去呢?
小偷這時已經不再感到擔心了,他想,這個醫生真好,他能為我治傷,也一定會放了我的。正想著,就見海爾曼醫生拿起了電話,通知警察局,讓警察把小偷帶走。小偷一聽,簡直五雷轟頂,他向醫生懇求:仁慈的醫生啊,您已經救了我一次,我真是感激不盡,求您再救我一次,不要把我送進警察局吧!醫生兩手一攤,說先生,治療你是我的天職,可在這件事上,我這把手術刀已經無能為力了……
講到這裏時,全班孩子不說話了,靜了好長時間。從他們的表情可以看出,小心靈裏受到絕不是一般性的撞擊,而是一種天翻地覆的震撼。
我是將他們置身於一個兩難的命題之中,讓他們抉擇。
因為年齡及閱曆的緣故,孩子往往無法在兩種相對的價值體係中間做出正確的判斷,這時候就需要老師出來幫助。可以用比較的方式,比如,將多種觀點的利弊明確地提取出來,讓孩子進行比較,如果這種方式不能奏效,也可以用暗示的方式加以引導,比如,老師可以陳述個人的觀點:我認為怎麼怎麼。
要是孩子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老師應該允許他們有所保留;要是他的看法有很大的問題,老師有責任使他明確對與錯的概念;要是觀點的品味不夠高,這就成為一個教機,就得在以後的課程中進行專門的設計,能使他們提高。
這就是說,老師是要以“法官”的麵目出現在課堂上。傳統教育中老師是上帝,不是法官,他不給孩子表述自己觀點的機會,所有結論都由老師來下。法官是組織雙方充分辯論,辯論之後再下結論。
《素質教育在美國》這本書中講到老師不能在孩子討論時表述個人的觀點,以免受到影響。這個我不讚同,因為這樣會導致孩子喪失明確的價值判斷,造成價值觀的混亂。
當然,這種方式並不是絕對不能使用,還要看麵對什麼問題。
內心指引與理智判斷
接下來,我繼續講述這個故事:又有一天,一位女士送一個遇到嚴重車禍的男人來到診所。醫生一愣:啊,怎麼是她?原來,這位女士是海爾曼醫生原來的妻子,許多年前她被另一個男人拐走了,這件事對醫生打擊非常大,使他痛不欲生。就像你們最最心愛的東西被人搶走了,或者你們的家被別人占領了,想象一下,你們對那個人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這個受傷的男人正是醫生的仇人,他現在就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馬上就要死了。
那位女士,就是海爾曼醫生原先的妻子,這時候已經淚流滿麵,她哭著說:海爾曼,親愛的海爾曼,我知道你非常恨我,更恨他,但是,他不幸遇到車禍,在這個城市裏,沒人能夠救他,我隻有來求你了,請你救救他吧!
我問孩子:如果你是海爾曼醫生,你會怎樣做?
這個時候,所有孩子的情緒已經被我煽得極其高漲了,心裏很不舒服……有個孩子站起來,說:這個人不能救,讓他疼死算了。另一個說:對,不要救他!這個人太可恨了!
你看,孩子就是孩子,他們的心智是這樣的,不能立刻把取得的經驗聯係起來提取概念,再用這個概念指導具有相同性質的事物。做到這一步需要一個成長過程。本來,按我們成人的推斷,有那個挽救小偷的事例在前,這時候“應該”得出醫生性格的特征了,會立刻選擇救這個仇人的。這是用思維進行判斷,而孩子的可貴就在這裏,他們是用心靈在判斷。他們想不起“理”,想到的隻是“情”,情緒,一種內心的指引。
這就出現了問題,一個是內心的指引,一個是理智的判斷,人在道德的選擇時應該注重哪一個呢?
其實兩方麵都很重要。光有理智判斷,世間萬事萬物,太複雜了,有時候細微到了差之毫厘、失之千裏的地步,光靠理智往往不能完全分辨清楚。但是,要是沒理智判斷作為協助,那個內心也是低檔次的,往往會因為過分的情緒化而判斷不準。
所以我說,群體的討論十分重要。為什麼重要,就是各種人、個性、想法都會一一展示,通過分化、爭論、再到整合,互相間取長補短,使每個孩子既有內心的指引,又有理智的判斷。
我是設了一個圈套,將孩子引入一個比較複雜的道德判斷情景之中,這樣的情景能夠培養真正的道德判斷能力。經曆這樣的體驗過程十分重要。一旦進入圈套,進入角色,讓他們身臨其境,他們就會用“當事人”的心理來判斷來處理,這時往往就不會單單是思考,也有內心感受的指引。
但是,這樣會出現一個問題,孩子的判斷可能會受到前一個事例的影響,因為除那兩個孩子之外,其餘的孩子都認為這個醫生應該救他。我問為什麼?他們說救死扶傷是醫生的天職。
你看,這就鸚鵡學舌了。要是不能在內心落實,假如他們真的當了醫生,遇到這種情況時,很可能行為與想法不能統一。所以,教育者,一個是要通過給受教育者提供有關道德的美的範文,在大量的閱讀中陶冶他們的性情,一個是提出有關道德的命題,讓他們在反複討論中建立正確的道德觀念,最終達到實體化目標。
認為應該救的孩子共有三種觀點:第一種,把他救活,給他留一點殘疾從此讓他一瘸一拐地走路;第二種,把他治好,然後再到他家把他痛打一頓;第三種,把他救活,把他變得很醜,讓那個女人不愛他,再回到醫生的身邊。
你看,這些孩子盡管受了前一個事例的影響,或者說,受了我的灌輸,明白了寬恕、天職那個“理”,但是,他們的思維還是處於一個較低的檔次,很難將“情”與“理”整合到一起。老師要做的,就是要讓他們走出心靈的峽穀。
但是,孩子的回答也讓我非常感動,這才是孩子的真實想法。他們毫不掩飾自己的想法。這就是“真”,所以它是“美”的。
我長長地噢了一聲,眼睛掃視全班。我說:我是一個具有高貴品格的醫生,這不是裝的,我的天性就是這樣。我在履行我的天職,在我救了我的仇人之後,我讓他瘸著一條腿,或者將他的臉變得那樣醜陋,我為我做了一件好事而良心獲得安慰的時候,當有一天,那個仇人拄著拐杖、瘸著腿從我的眼前經過,我會不會譴責自己?我的良心會不會安寧?說完了這段話,我發現孩子的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我說:噢,如果是我,我會選擇第二種,等他完全恢複了健康,去把他揍一頓,讓他受點兒皮肉之苦。這才符合我的性格。老師也要將自己真實的心靈展示給孩子,不能有半點虛假,這就是平等。
好,讓我們看看海爾曼醫生是怎樣做的……聽了女士的話,他一聲不吭,立即進行手術,那個男人一直處於昏迷狀態,這時卻醒了過來。他看見拿著閃閃發光手術刀的海爾曼醫生,不由大吃一驚,掙紮著就要起來。因為他擔心,醫生一定會在這個時候報複他的。要知道,一個醫生要報複病人是非常容易的,手術刀稍稍偏一點點就能結束對方的生命。
海爾曼醫生厲聲說:請你老實給我躺著!聽好了,你雖然是我永遠難以寬恕的仇人,但又是我必須搶救的病人!
在仇人與病人之間,海爾曼醫生選擇了後者。
那個男人被救活了,夫妻倆又是慚愧又是感動,說海爾曼醫生,要是你不嫌棄,我倆願意一輩子做您的仆人。醫生聽了,說:你們想錯了,作為一個醫生,在手術室裏記住的永遠是他的天職,不會計較個人恩怨。
講到這兒,我停了一下,問:把老師的想法與醫生的想法比較一下,你們發現了什麼?有一個女孩舉起了手,笑著說:老師,我們發現你沒有醫生那樣偉大。我說天哪,我也發現了。
我知道這件事對他們同樣產生了震撼,使他們真真切切地明白寬恕、容忍、天職是怎麼一回事了。孩子的人生道路很長,我希望,一次這樣的經曆會在他們心裏種下一顆種子,當遇到適合的條件,種子就會長成一棵大樹。
這之後,我提出最難的那個命題。我說:有一年,法西斯德國發動戰爭,占領了海爾曼醫生居住的這個城市。波蘭人民奮起反抗,一槍打中了一個蓋世太保頭目的胸部,使他命在旦夕。因為傷勢太重了,隨軍的醫生沒有一個能夠挽救他的生命,沒辦法,法西斯隻好求助海爾曼醫生。可是他們知道醫生的脾氣,怕不給治,所以就把病人化裝一番,送到醫生那裏。這個蓋世太保在這個城市裏太有名了,因為他殺人如麻,不知有多少波蘭人死在了他的槍口之下。所以,當他被送來時,醫生一眼認了出來。
我問:大家想一想,這次,海爾曼醫生會怎麼做?
這時,差不多所有的孩子都舉起了手,說救,應該救。我問為什麼?他們說救人是醫生的天職。我說他可是個法西斯呀,殺了那麼多人。孩子說:海爾曼說了,作為一個醫生,他在手術室裏記住的永遠是自己的天職,不會計較個人恩怨。
我說對,海爾曼醫生果然答應救他。他開始洗手、刮臉,並且穿上隻有在重大場合才穿的最好的西裝,西裝外麵罩上一件嶄新嶄新的白大褂,還讓所有的助手、護士離開,他說他要一個人搶救這個病人。
一切準備好了,海爾曼醫生拿出一把最大的手術刀,高高舉起,一刀插在蓋世太保的心髒上麵……
孩子們吃驚壞了,他們不明白,一個把挽救生命視為天職的醫生,小偷偷了他的財物他能挽救,別人拐走了妻子他能挽救,竟然會這樣行事!他們問:老師,海爾曼醫生為什麼不挽救這個人的生命,卻要把他殺死?
我這個圈套,引呀引呀,引到絕路上麵。我就是要他們產生錯覺,因為隻有這樣才能真正起到震撼心靈的作用,讓他們刻骨銘心,讓他們明白,現實中道德的選擇既不能生搬硬套,也要有內在標尺。
我說:讓我們聽聽海爾曼醫生在法庭上怎麼說的。當德國人審訊他,說他的行為玷汙了手術刀時,他回答說:我沒有,我的手術刀用得正是地方。德國人說:難道你忘了醫生的天職?海爾曼說:沒有,在這裏,消滅法西斯就是我最高的天職!
海爾曼醫生,用他的實際行動,給“天職”這個字眼注入了另外一種解釋。
這時,有個孩子說:要是不把這個德國人殺死,他會殺死更多的人的。我說對,他是為了拯救更多人的生命。
海爾曼醫生死了,但是,城市的大街小巷裏突然到處貼滿了“天職”兩個大字。不用任何解釋,所有人都明白這兩個字意味著什麼。它就成了一個具有巨大號召力量的口號,激勵人們與德國法西斯進行頑強的戰鬥……
知識的傳達,也就是將知識化作智慧的過程。
我舉一節語文課……美術班上我常常進行各種試驗,有時音樂課,有時語文課,有時甚至數學課。在我看來,不但美術與音樂相通,藝術與科學也是相通的。
我們對傳統老師怎樣上語文課非常清楚,首先,老師對所有的課文都抱著一種神聖的心態,這樣,課本便成了典範,不能有任何的懷疑與批判,孩子呢,就隻能仰視、模仿、背誦,最後學到的隻是課文中的字、詞、好的句子、段落大意、中心思想等,卻對孩子智慧的發展沒有任何意義。我常常想,能不能用一種其他的方式上語文課呢?就像我上美術課那樣?抱著這樣的想法,有一天,我給一個六歲的班裏上了一節語文課:“司馬光砸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