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猶未了,帳外門簾一掀,魏軍先鋒大將牛金興衝衝飛步跨了進來,直向司馬懿拱手稟道:“啟稟大將軍,剛才前線的斥候送回了消息:諸葛亮已於三日前病亡於五丈原;還有,據悉今日淩晨,蜀軍在斜穀道南出口處爆發了一場內亂,蜀大將薑維和諸葛亮的偽丞相府長史揚儀聯手除掉了意欲擁兵自立割據漢中的蜀征北將軍魏延……”
他這一番稟報,頓時讓帳中諸將齊齊一驚,都把充滿欽服之意的目光投向了司馬昭:這位二公子,平時看似不顯山不露水,一開口便是料事如神、纖毫不失!
司馬懿也深為滿意地看了看司馬昭,點頭說道:“看來,子上果然預料不差。諸葛亮一死,他的身後就接著爆發了將帥內爭的變故。怪不得……怪不得……若是諸葛亮未死,依他的穩慎周密之心性,他這中軍帥帳之內哪裏還會有什麼可資窺測的蛛絲馬跡給咱們留下?”
“大將軍,蜀寇既已發生內訌,我們何不乘勢再進,火速南下斜穀道,將蜀寇一網打盡?”郭淮不愧是關中宿將,聽到牛金送來的情報之後立刻就反應了過來,眼中殺機頓現,“請大將軍即刻下令!末將馬上出去整備人馬……”
司馬懿沒有答話,而是掠過眼神又往司馬昭那裏默默地一瞥。司馬昭會意,便向郭淮開口講道:“郭牧君此計甚妙,當真是勇壯過人!不過,隻怕此刻咱們再行南進斜穀道,已是晚了!依昭之見,薑維與楊儀既已除掉魏延,則蜀軍軍中局勢必已大定,況且他們又都是因新喪主帥而悲憤交加、同仇敵愾的‘哀兵’,鬥誌不可謂之不旺--郭牧君,恕我直言,咱們就算追到了褒斜穀南口,和他們硬碰硬拚之下,也未必討得了多少便宜回來。”
“這……”郭淮聽他說得大有道理,不禁有些語塞了。
“子上分析得對。咱們這一次渭南之戰已經耗死了諸葛亮,打退了十萬蜀兵,本身已是奇功一樁了,用不著再耍些‘畫蛇添足’的花招。”司馬懿接了司馬昭的話頭過來,淡淡地吩咐道,“諸位先回各營休息罷。今夜,咱們大擺慶功宴,讓三軍戰士盡享其歡!”
“是!”趙儼、郭淮、魏平等人齊齊應了一聲,魚貫出帳而去。司馬昭見帳內圖籍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便揮手讓親兵們退下,他獨自一人陪著父帥留了下來。
司馬懿待得眾人退盡,方才輕輕長歎一聲,向帥案背後的那張虎皮胡床直直地慢步踱了過去,每一步都走得十分沉緩有力,仿佛鞋履之上壓了千斤之物--這一刹那,司馬昭從側麵分明看到一種亮亮的光芒在父帥的眼眶裏跳躍而起。最後,他又見到父帥彎下了腰一手按在虎皮胡床的邊沿之上,同時把頭偏向了一邊,從帳頂小窗灑下來的一抹斜暉剛好罩住了他的臉龐,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隔了一會兒,父帥的聲音才悶悶地響了起來,仿佛是從一個空空的甕缸之中傳出來的一樣:“天下奇才、宰輔之傑,百年難遇,可惜可歎。斯人已逝,我獨憔悴……”
聽到這些慨歎,司馬昭這一刻才真正明白:父親大人這一生真正的知音與對手終於離他遠去了,他也終於失去了與真正的勁敵交鋒時那智慧之刃對撞相擊的種種快樂……那種再也沒了對手的寂寞與孤獨,讓父親大人心底沒來由地隱隱作痛……
不知為什麼,司馬昭鼻子一酸,眼角也驀地濕了:父親大人,您雖然自今而後,沒有了與勁敵交鋒時的種種愉悅與快樂,可是我和大哥卻一定能夠讓您深切地感受到我司馬家雄圖偉業後繼有人、薪火相傳的滿足與欣喜……那,也許將會成為您畢生最大的幸福!
燭光明明滅滅,映得那麵旌旗上的“諸葛”二字若漂若浮、若夢若幻。司馬懿伸出手指,緩緩地撫摸著這兩個朱紅的隸書大字,蒙朧的淚眼中又浮現出了那日在渭河沙灘上見到的那一幕。
在銀亮的月華輝映之下,諸葛亮宛然便似一位白衣勝雪、纖塵不染的仙君般在習習夜風中飄袂欲升。他徐徐撫響的瑤琴之音忽而奔放如瀑,忽而流轉如泉,浸潤著、滌蕩著世間的花草萬物,到處溢淌著馥鬱的空靈、高華……
司馬懿情不自禁泫然淚下,無聲地抽泣了起來。
司馬師和司馬昭兄弟二人伏身在帳角的氈席之上,都不敢抬頭仰視父帥,也不敢向前多說一句什麼。父帥和諸葛亮之間亦敵亦友的恩怨情結,他倆一向是理也理不清、摸也摸不透的。雖然從父帥最貼身的心腹侍衛統領牛恒那裏,他倆隱隱約約聽說了一些父帥與諸葛亮當年在荊州“水鏡山莊”時相交的故事,但父帥一直如此珍惜與諸葛亮的這段惺惺相惜之情,卻實在是他倆不曾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