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父帥的哽咽停了下來,帳內歸於一片靜謐。司馬師兩道粗黑的濃眉頓時一鬆,從胸腔裏輕輕籲了一口長氣出來:父帥總算是結束了這仿佛無休無止的莫名哀傷了!現在,我司馬家的正事還有許多,一樁樁、一件件都迫在眉睫,確也容不得父帥再這麼撫今追昔下去了!他麵色一正,剛欲發言,卻見司馬昭直起腰來,從懷中摸出了幾片焦黃的竹簡,用雙手恭恭敬敬地托著,膝行前去,送到了司馬懿麵前:“父帥,那日孩兒在諸葛亮帥帳之中的灰燼堆裏搜集到了一些他親筆所書的《將苑》殘篇,覺得它們的內容極富理趣、耐人尋味,您不妨瞧一瞧……”
司馬懿臉上表情早已恢複如常。他把那麵旌旗細細地疊好放在了案角,然後一語不發地接過了那幾片竹簡,略低著頭看了起來。對於諸葛亮親自著寫的兵家秘笈《將苑》,早些年他已通過設在蜀國的“內線”搞到了手,所以對它的內容自然是再熟悉不過了。這幾片竹簡上寫的是為將心性之道,筆法飄逸靈動,煞是好看。司馬懿本人也是善於硯書的高手,見了此字,也不禁在心底暗暗喝了一聲彩,便輕輕念了出來:
善將者,其剛不可折,其柔不可卷,故以弱製強,以柔製剛。純柔純弱,其勢必削;純剛純強,其勢必亡。不柔不剛,適得其巧,合道之常。
他念罷之後,雙眉一揚,眸光閃亮,倏地盯向了司馬昭:“子上,你倒真是有心,善取他人之長而為己所用!你也喜歡研究諸葛亮?很好,很好。勇於向自己的敵手學習,善於向自己的敵手學習,這才是我司馬家中人應有的胸襟和器量啊!你做得很好!這樣罷,你瞧他寫的這段箴言確也不錯,你就拿去做自己的座右銘罷!這些話對你日後的為官處事必有裨益的。”
司馬師在這邊聽得父帥如此盛讚二弟,心底不知怎的竟是微微一漾:好個老二!他總是喜歡體察揣摩父帥的心意萌動而順勢巧妙迎合,從而謀求在父帥心目之中留下絕佳的印象--這一份隨時隨地審時度勢、隨機應變的功力,自己可是差了他許多啊!但司馬師一向磊落大度,倒也不覺得二弟這樣做就是別有用意,會損害自己什麼利益--畢竟這是二弟在父帥麵前“盡子之孝以體其誠”嘛!雖然他有時候會感覺二弟此舉未免也忒投機取巧了些,但卻並不認為二弟的做法是錯的。相反,他倒是認為二弟的精細和機靈若是用以應付外敵,則必對司馬氏的雄圖偉業裨益匪淺。
“是,父帥。”那邊,司馬昭的神態永遠是那麼謙和溫恭,雙手平舉,鄭重地接回了司馬懿遞來的那幾片《將苑》箴言。他將它們放回胸襟之後,似乎又想起了什麼,徐徐而道:“啟稟父帥:孩兒那日還搜集到了諸葛亮臨終前寫給他外甥的一封信函……”
“哪個外甥?”
“本朝已故吏部郎中龐山民的兒子龐渙。他的母親正是諸葛亮的小妹諸葛琳。”
“拿來看看。”
司馬懿的目光往司馬昭呈上來的那張帛書上看去,隻見上麵寫道:
致愛甥渙兒:
夫誌當存高遠,慕先賢,絕情欲,棄疑滯,使庶己之誌,揭然有所存,惻然有所感;忍屈伸,去細碎,廣谘問,除嫌吝,雖有淹留,何損於美趣?何患於不濟?若誌不強毅、意不慷慨,徒碌碌滯於俗,默默束於情,永竄伏於凡庸,不免於下流矣!
慢慢看完了這封信函,司馬懿冷不丁問司馬昭道:“這個龐渙現在我朝擔任何職,才識如何?”
“他隻在我朝擔任了太常寺的一個文抄郎。孩兒派人了解過了,他別無所長、庸碌之極。”
“他既是有了諸葛亮這樣一個親舅舅,難道還再敢在我大魏朝表現得如何優異嗎?庸碌無為,恰恰是他用在我魏朝裏的‘保命符’啊!”司馬懿微微一歎,“子上,把這封信函傳給你大哥也看一看罷。你和你大哥都要親筆抄錄下來製成箴幅,一定要將它的內容銘記於心。不要小瞧了這封信--它可是寫給所有有誌青年的切身經驗之談!”
司馬師從司馬昭手中接過那封帛函,隻看了幾行,就禁不住把嘴一撇:“這個諸葛亮,一生最好作偽騙人,連寫給自己親外甥的遺書也是這麼高談闊論、道貌岸然的!讀來毫無思親念舊之意,簡直是徹頭徹尾的‘假道學’嘛!”
聽了他這番話,司馬昭立時就暗暗皺了皺眉頭:這大哥真是太不精細了!他怎麼不再認真看看:諸葛亮這封《誡外甥書》上明明留有“機關”的嘛……他還未開口,卻聽司馬懿已經冷然道:“子元,你再好好瞧一瞧,諸葛亮在這帛書之中用漢隸寫了大部分的字,同時在裏麵也用秦隸夾帶著寫了幾個字詞……你且將這其中用秦隸寫成的字詞聯接起來念給為父聽一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