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窗,極明,極靜。
柳添雲照葫蘆畫瓢時,賴小章走出門外,才發現雪窗建在山崖上。
天空湛藍,遠山著黛。
出現在他眼前的赫然是一片竹林,清幽雅致。
風已剝去層層筍衣,這片竹林並未受世俗所染。
風過時,竹葉飄落,沙沙如琴音。
賴小章深吸一口氣,緩緩呼出,這四月來,唯有在這裏讓他感覺到一絲放鬆。
幾片竹葉緩緩從他眼前飄過。
不覺間,柳添雲已臨完那張帖子,回頭看卻不見了賴小章的身影。
可他知道賴小章絕不是逃跑,就算是也絕逃不出這齊陽山。
那種教訓,不用想也知道,賴小章已然吃過了。
他移步往門外一看,見賴小章站在石階上一動不動,忙回身掀起桌上書貼,走到賴小章身前,道:“小章兄弟,看我寫得如何。”
賴小章哦了一聲,睜開眼拿過其手中書貼看了起來,片刻便點頭道:“筆酣墨飽,初寫黃庭,倒是恰到好處了。”
柳添雲收回書貼,道:“隻是卻沒有自己的精氣神。”
賴小章道:“修身養性即可。”
柳添雲笑了笑,“你這心性,倒是與你年紀不仿。”
賴小章道:“其實我是個奇怪的人,心性這東西經常不一樣,變化很大。再說我已十七進十八了,你大可不必將我當成小孩子看待。”
柳添雲道:“的確,你這筆下似有故事,其中韻味,我學不來。”
和風習習,青竹枝葉輕搖,遠處已升起炊煙,同流雲飄逸。
賴小章看著那嫋嫋升起的炊煙,道:“你比我大十歲。”
柳添雲道:“嗯,怎麼了?”
賴小章問道:“一直待在齊陽山中?”
柳添雲道:“我十歲便上山了,偶爾有事才下山。”
賴小章道:“如此說來,你隻待在這山中,那怎能練出好字來呢?”
他並未將心中所想全吐出來,但隻說這一句,柳添雲自是明白了。
柳添雲道:“你說得很對,不去慢品人間煙火,細觀萬事風月,筆下自不會有風采。說起來的確是我固步自封了,就算有再多大家的書貼供我臨摹,我也寫不出半點風韻來。”
賴小章點頭道:“不妨多下山走走,山上沒什麼好的,至少這齊陽山沒有。”
他又看向遠處雲煙,道:“你們這山上,不過風景好看些罷了,可再好看的風景,也會看得膩的。”
柳添雲也抬頭看那流雲飄逸,笑道:“山下就會好?就當真比得過這竹林雪窗,我曾聽大師兄說過,山下的風景很髒,不瞧也罷。”
賴小章道:“可總有幹淨的東西,隻是你沒瞧見罷了。”
柳添雲笑道:“別人都是勸我留在山上,隻有你這小子勸人下山的。”
賴小章道:“我隻希望你別太執著於一件事,還有許多有意思的事等著你去做,淩九勸你留在山上自是為了你好,可我不是他那樣的人,也沒那麼好的心。我隻覺得當自己在乎的人有麻煩時,就該奮不顧身的去幫他。”
柳添雲嘴上不說,卻覺得賴小章說得在理,已低頭沉默。
賴小章見他神色黯然,也不說話,於是聲音小了很多,“恕我直言!”
柳添雲抬頭道:“你說得很對。”
他怎會不明白?
他知道,將自己藏在山裏,甚至都算不上歸隱。世上那些大家歸隱之前,至少已看透了那五彩繽紛的世界。
賴小章三言兩語,竟讓他一直堅持的事有些動搖了。
他開始懷疑自己。
自己來這山上練劍是為何?
寫那些字就真的隻是為了給自己看?
真就眼看著物是人非,自己在乎的一切漸行漸遠?
他最不喜歡的就是“物是人非”和“漸行漸遠”這幾個字了,特別是用在人身上。
他忽然覺得自己是個虛偽的人,虛偽得讓人一眼就能看穿。
可越是他種人,偏偏就裝不出虛偽,心裏怎麼想的,全然寫在了臉上,就連眼前十七歲的少年也能瞧得出來。
他沉默了一會兒,道:“暫且先這樣吧,山下的事,日後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