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哥哥?”列缺麵露狐疑。梅家是金陵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梅家長子梅川是繼任族長,直係血脈,怎麼還有兄長?
“父親有一子一女,我確有位兄長,自小被寵出一身壞毛病,囂張跋扈、冷漠無情,隻是個養尊處優的廢物罷了。不過自從被奴教訓過後就安分多了,遇到我都是低頭繞道,省去好多麻煩。漸漸地,我發現奴是個天才,劍法、書法、畫技、棋藝……即便是市井玩意兒,他也能做出驚人之舉。”梅川接過列缺停在一半的木塊,抽出腰間匕首繼續雕琢,一刀一刀輕柔地落在佛像的眼睛上,“我猜他眼中的天地與別人不同,天才是很容易顯現出來的,如果千人一麵,倒也看不出什麼,但隻要有一個異類,就無法隱藏,殘酷地反襯出凡人的可悲,費盡心機也追不上他輕易能達到的高度。所以他們想把奴趕走,趕不走,就嘲笑他,打罵他,極盡惡意傷害他,將他逼入絕境。不過奴本來就木愣,並不在乎。”
她的語調不像敘述,卻像和一個亡魂聊天。有好幾次列缺幾乎將奴錯認成自己,一些相似之處令他不安至極。自己是奴的替代品嗎?列缺幽深的眼中光芒熄滅了,思緒飄向了千裏之外的那棵梅花樹。
“後來呢?”
“十三歲時父親病重,兩位伯父想挾持兄長當傀儡族長。其實大家族的鬥爭跟朝廷並無二致,隻是朝廷裏更殘忍、更無賴、更肮髒些。那年七月,下弦滿弓之夜,父親帶我走進祠堂,讓我坐上族長的椅子,捧著我的臉一遍遍叮囑絕對不能從這個位子上掉下來,直到咽氣也不肯撒手。兄長帶人殺進院子,奴對我說他去去就來。他守在祠堂門口,一步沒後退,愣是沒讓一個人越過他的劍圍。血縱橫交錯地灑在我眼前的門窗上,列缺,你知道像什麼嗎?乍看像一幅古畫。等到日出我走出去,兄長躺在石階下,奴扶劍立在門口,他們同歸於盡了。我為奴闔上眼睛,然後走出院子,推開大門,告訴所有人從現在開始我是梅家家主,梅川。”
列缺終於聽懂了,卻不敢相信,“梅川是你兄長的名字?你要一生用仇人的名字?”
梅川點點頭,將雕好的佛像放到列缺手裏。他對著她低垂的眉眼隻感到可貴的溫柔,從前對梅川所有的了解加起來也不如這一瞬間多。
“可是,這與我們有何關係?”
眨眼間匕首歸鞘,梅川站起身望著水上蒼茫的煙波,道:“正德十六年武宗駕崩,身後無嗣,當今聖上才得以順次登極。其實,當時武宗之妃劉美人已身懷龍種,但朝政被楊廷和把持,依律她必須殉葬,父親可憐他朱家的血脈才偷偷救了這母子倆。康陵中合葬的並非劉美人,而是我父親的侍妾。劉美人則偷生下了真正的皇子,那個孩子就是奴。”
葉白忽一下睜開眼,隻覺渾身冰涼。
“可是奴已經死了,我們就為了這而被屠戮殆盡?!”
“我想皇上被死魂靈扼住咽喉,已經走火入魔了。”接著是一段長長的沉默。葉白感覺自己躺到了地老天荒。宮廷秘史、朝廷鬥爭,剝除本來麵目後就是個笑話,梅川和列缺一同苦笑出聲。列缺猶豫道:“那你的本名是什麼?”這可是個從未遇到過的問題,梅川局促地掩袖而笑,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兩頰飄來緋紅色,幸虧被夜幕掩蓋。見她一反常態,列缺忙解釋:“不想說也沒關係,忘記了更好,我隻是隨口問問。”自我封閉的生命,梅川曾這般評價列缺,他像一柄毫無溫度的刀,與奴的氣息無比相似,隻是更絕情,使她在初次相遇時越過人群一眼注意到他。假如他心裏有對她的好奇,想必沒浪費這些年她花費的心思。梅川一如少女般低頭掩飾心思,俯身至列缺耳邊輕聲細語。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風空落眼前花。列缺反複默念名字,意外感覺雅致,也許這更適合她。當然,他嘴上絕對不可能承認,僅僅點頭表示知道了,這無趣的反應令梅川立刻後悔了。又是一段長長的沉默,兩人相視而笑。葉白終於忍無可忍地跳起來叫道:“所以你的真名到底是什麼?!”“小聲點,你想被追兵發現?”梅川比畫了個噤聲的手勢,若無其事地走開了。葉白又看向列缺,但列缺剛好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