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集 情與理的糾結(2 / 3)

這樣的態度激烈又讓人感覺到孔子對“三百篇”的“思無邪”概括,隻是一個概括而已。後來的儒家也說“詩教”的結果是“溫柔敦厚”。這“溫柔敦厚”在更後來的宋代,更是儒家解釋《詩經》的“至尊寶”。這實在是需要妥善理解的。“三百篇”果然篇篇都如此嗎?這首詩似乎就是反例。還有一首詩《相鼠》,相鼠,是用相鼠比喻一些無禮之人的,說:“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快點)死!”句子中的“相”就是“看”,也有人說“相鼠”是一個名詞。說看那老鼠都有一張皮,還有牙齒,人若是沒點禮儀,還不如死了。 這樣的口吻,這樣的態度,衛道士的氣息是如何的強烈,沒有禮法就不該活,這樣的“溫柔敦厚”實在既不“敦”也不“厚”,倒更像用“敦厚”的腳跟踩什麼。

如此嚴厲地提倡禮法,在古代其實是整齊風俗,約束民眾的一種教化。《國風》的時代風俗多種多樣,正統的禮教也可以說是周禮這一套,它要想通行,要想吃得開,就必須要對其他的各種風俗厲行禁止,如此也就難免過激。而且,在《國風》中,像《蝃{}》以及《相鼠》這樣的作品也實在不多,不影響三百篇在表情達意上含蓄溫和的總傾向。那麼,禮教的提倡,在當時是否真的影響到人們的婚戀心理呢?答案是肯定的。有一首《將仲子》,來自《鄭風》,就十分成功地表達了一位女子在愛戀與禮法之間的矛盾。詩篇是這樣的:

將仲子兮,無逾我裏,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牆,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很有意思的是這首《將仲子》也是鄭國的篇章。前麵講過,在鄭國的溱水、洧水,到了春天的時候,還有適齡的青年男女自由相會的節日,這一天或者幾天,男女可以自由地本著自己的好惡選擇配偶。可是在同一個國度、區域,時間上差不多,也有像《將仲子》中的女主人這樣的“想吃怕燙”猶豫矛盾。“將”在這裏讀“qiāng ”,請求、懇求的意思。“仲子”,就是排行第二的男孩子。有位老先生翻譯“仲子”為“小二哥”。為什麼不是“老大哥”,而是“是小二哥”,大概也是來自生活經驗吧,一般家庭中的男孩兒,老大老實,老二一般多調皮搗亂。所以,“將仲子”是什麼呢?就是請“小二哥”不要翻越我家的高牆了。“逾我裏”就是翻我家的牆頭的意思。詩篇的她與他的愛情的處境就傳達出來了。他們是自由戀愛的,事先沒有得到家裏父母兄長的同意。“無折我樹杞”的句子,就把小夥子那種不管不顧、愣頭青的做派表現出來了。同時,牆和樹,在本詩中又成為禮法的象征。

有意思的是姑娘請求之語,有著明和暗兩層意思:明著是拒絕,說因倆人暗地來往的事有被家裏大人發覺的危險,所以要仲子以後不要再這樣;暗的意思、也是其真實的意思則是提醒,提醒心上人以後再翻牆要講究技巧,不要不管不顧“撲通”一家夥,那樣會留下痕跡。語語都是拒絕,語語都是暗通款曲。詩篇中的“樹杞”是柳樹的一種,柳樹有多種,有垂楊柳,有金枝柳,另外還有一種柳,就是杞柳,其枝條可以編筐。我們中國古代,早就會用這種東西編筐。樹杞一般是叢生的,而且越伐越茂盛。種植在住宅周圍,既可以防護院落,也可以編製器物,是小農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孟子》中說到“為民製產”,就有“五畝之宅,樹之以桑”的話,還說要養小豬、小雞什麼的。一直到明朝建立,朱元璋都規定,全國老百姓每家要栽棗樹多少棵,榆樹多少棵,等等。榆樹可以蓋房子,棗樹結的棗兒,青黃不接的時候可以做食糧。總之古代一個小農之家在各種賦稅之下生活不易,要多種經營。所以,詩篇無意間也把春秋時期鄉村閭裏的光景表現出來 了。

前麵幾句都是“無逾”、“無折”的拒絕語,接著就來一句“豈敢愛之”。我哪裏是愛惜、舍不得這樹木啊。很明顯,姑娘說話,絕不是為家裏的經濟損失說話,小小樹杞,砸壞就砸壞了,可是,問題的嚴重在我倆的好事因此要暴露啊!父母早晨起來,發現昨晚還好端端樹木被砸壞了,沒下雨,也沒冰雹,他老人家很容易就想到是有人翻牆頭來著。咱們的事情已經太懸乎了!一句“仲可懷也”,這裏“懷”就是愛戀,把前麵兩個“無”的禁絕語證偽了。她不是不要仲子再翻牆來找自己,而是提醒對方以後翻牆要專業點,不要再落了痕跡。這樣的意思,早在宋代的儒生解釋《詩經》時就看出來了。看出來可並不代表宋儒就讚成詩篇中女孩子的心意,相反他們很生氣,說鄭國的女子比衛國的還要不守禮法,因為鄭國女孩子在男女情愛上,比衛地的女子主動。古人不明白,鄭地詩篇中的女子的活躍,與古老婚姻的延續有關。

下麵兩章的意思差不多。《國風》的篇章結構多是重章疊調的,一些篇章所以重複是為了樂章完滿的需要。第二章“無折我樹桑”。“桑”在《詩經》裏邊出現了好多次。桑與古代的養蠶有密切關係。桑蠶,可以說是古代中國對世界的一大貢獻,全世界範圍內,我們的老祖先最早知道用桑葉養蠶,讓它吐絲,並且用蠶絲製作精美舒適的衣服。據說黃帝的妻子就是蠶桑的發明者,考古證明確實很古老。絲綢衣料據說傳到西方羅馬帝國時,那裏的貴族十分追捧,甚至到了風靡的程度。古羅馬人就把中國人稱為“塞裏斯”,就是絲綢的意思。而且,據說當時的西方人沒見過中國人,把中國人想象得非常高大,德行非常完美。為什麼?就是因為他們看到的絲綢太美好了,所以想象那個生產者,也一定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