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段的“無折我樹檀”說到檀木。檀木這種東西,特點是堅硬。所以《詩經·魏風·伐檀》唱“砍砍伐檀兮”,特別強調“砍”,砍了又砍,就因為它堅硬。檀木還可以造車,學者研究檀木砍伐之後,不能直接用,需要泡到水裏。古代造車就用堅硬的檀木。《詩經·大雅》中一首詩篇講,周武王當年滅商時,前軍主帥是薑太公,他所乘的戰車就是用檀木製作,詩人讚美他的戰車是“檀車煌煌”,堅硬的木料閃耀著光芒。當代學者也有人說,周代造車的技術比商朝人進步,是戰勝殷商的一個重要條件。
從《將仲子》可以看到這樣一個有趣的現象,在男女之情與社會禮法也就是理之間,出現了明顯的分歧。也可說,“禮”明顯地對“情”要加以約束了,是詩篇所展現的社會學內含。前麵說過,愛情屬於生命現象,青年男女,誰愛上誰,往往說不清、道不明,非理性,也不管不顧,越是阻攔越來勁。前麵我們從詩篇中讀到鄭地存續的野性婚俗,它之所以是自由的,是因為它成全情愛當事人雙方的自願選擇,誰看上誰一般而言都可以。而在《將仲子》篇中,我們卻看到了另一番情形。首先是男女戀情的地點變了,水畔的男女轉移到了有圍牆的村落,家家的圍牆,在保護著每個家庭的安全時,也隔絕了男女的自由交往。適齡青年的自由的愛,成了社會輿論加以反對的東西。於是,在詩篇中,女孩子的真情,在情與理的對峙格局之下,就成了偷渡。愛情變成了走私的私貨,必須得悄悄地在地下進行,更要把它掩藏好,如此才能瞞天過海。
本來,愛是生活的秘密,也是心裏的秘密,詩篇把這一點很好地表現出來了。更加重要的是,人們由這樣一首詩篇看到的是這樣一種情況:“周禮”已經嚴重地約束了人們的心靈,於是愛的表白,也不像“子惠思我,騫裳涉溱”那樣的爽快直接了;也不想“山有扶蘇,隰有荷花”那樣的富於挑逗和風趣了,一切的單純明朗沒有了。藝術上《將仲子》這首詩變成了“隻許佳人獨自知”的曲折迂回,明暗兩線,心口不一。因而詩篇表現人物多了層次,也多了“被文化”的質感。詩篇中的人物,特別是其中的女主人公,因此也獲得了古代文學史上一個特別的地位:她可以說是後來《西廂記》《紅樓夢》一類“暖水瓶”式愛情進行者的先驅,而且是一個永遠年輕的先驅。
說到這裏,關於這首詩,有一個有趣的古代說法應該提一下。古代有一個說法,說這首詩的寫作意圖根本就不是表達什麼情感與禮法衝突的,而是一首“托言”之作。什麼意思呢?當年在鄭國不是發生了“鄭伯克段於鄢”的故事嗎?鄭國諸侯家的兄弟倆,一位是鄭莊公,大哥;一位是公叔段,弟弟。這兩位,因母親偏心溺愛段而冷淡莊公,於是自小不和。而且薑氏,兩位的母親,在老大繼位以後,仍想著他的小兒子有朝一日可以奪了權做鄭國君主。於是公叔段就在母親的縱容下肆無忌憚,得隴望蜀地擴充自己的勢力,最終被陰狠的鄭莊公打敗出逃。古代有人就將這件事與詩篇聯係,說《將仲子》這首詩,其實是喜歡公叔段的鄭國人對他肆無忌憚擴展自己實力的提醒,提醒他人家(指鄭莊公)已經開始注意你了,你要小心了!
這樣說,看詩篇的言辭,倒也頗為對景兒。仲子不管不顧地翻牆越裏,很像公叔段的擴張私人勢力的作為,他的一舉一動,都在處心積慮要除掉他的大哥的掌握之中。這也與詩篇每一章後半段的提醒貼譜。可是,這樣解釋到底也難逃“比附”的嫌疑。而且,就算詩篇創作是為提醒公叔段,篇章自身的一切,也都顯示著它是一首情愛的篇章。也就是說,即便真的如古人所說是提醒公叔段的作品,詩篇自身的表達,也采取的是偷渡愛情的表現方式,就是說,詩篇的文本性質還是屬於愛情詩的。實際上,古代有這樣一種別樣的說法,也正是因為詩篇表意上明一層、暗一層的特點,其“賣山音”的表達含蓄,正給“提醒說”留下了縫隙。一句話,理解為愛情詩篇,還是最穩妥的。
《將種子》的“偷渡愛情”是賣山音兒,如同地下工作者的發暗號。《詩經·國風》中還有一首《野有死麇》的作品,則是將焦點對準“愛情進行時”中的男女,刻畫男女主要是女子在與男子纏綿時欲迎還拒、欲拒還迎的複雜表現的篇章。詩篇見於《召南》,或許是周人經由南方時遇見的現象並譜寫成詩的吧。詩篇是這樣的: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這首作品,也是前兩句所言為後兩句的象征,其實就是比興手法。野外有一隻鹿被獵獲了,用潔白的茅草包裹鹿的肉;比喻一位女孩子被一位男士追求到了。“野有死麇”的“麇”,是鹿的一種。“白茅”就是菅草,堅硬瘠薄的土地上生長的一種野草,葉子邊沿有細小尖刺,也很堅硬,可是到了秋天的時候,成片的茅草,非常潔白,古人用它來包裹東西,也包括肉。所以,詩篇“白茅”用語營造出一種潔白幹淨的氣息。接著說“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懷春”,就是被愛情俘獲了。“吉士”的用詞也很幹淨漂亮。是說女孩子春心萌動,是因為一位帥哥小夥的百般追求,“誘”字含義豐富,追求中不定含著多少的討好啊。要不這樣,哪位姑娘會動心?
接著下麵就是“林有樸樕”。“樸樕”的解釋不一樣,有人說是小樹木,也有人說是高大的樹,反正是一種比興之詞。漂亮而令人喜愛的是“白茅純束,有女如玉”的句子,一束白茅,雅致;女孩兒“如玉”,要有多好的氣質才配得上這倆字!筆者相信,任是誰,看一眼這樣的詩句,就會一輩子忘不掉,想忘記也難。這就是兩千多年前詩人的遣詞造句,就其錦心妙口而言,不比唐宋的詩人差點什麼吧?所以,詩人是不分時代的;兩千多年的大才,與今天的大才,都是老天爺送給人類的禮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