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一問世,有不少學者以為《蟋蟀》這首詩是西周建國之前的詩篇。這就有點吠影吠聲了。這裏,先要問的是清華簡究竟是什麼時候的文獻?它講的故事是西周的,可作為文獻真是西周時的嗎?所以,看戰國竹簡有什麼說法就率然相信,這樣的態度並不可取。然而,清華簡的記載,卻可以提醒我們,可能像《蟋蟀》這樣提醒人們“好樂無荒”歌唱早就有,但是,這不是說,早就有像今天我們讀到的《蟋蟀》這樣的章節、這樣的字句、這樣水平頗高的篇章而是說,詩篇作表露的觀念可能由來已久。一種流傳民間很久的歌唱,與經過寫定的詩篇之間是有明顯的差距的。現在看到的詩篇的藝術水準,無論如何也是西周建立以後若幹年才有的藝術。也就是說,我們現在看到的《蟋蟀》過年歌,應當是經過西周春秋之際的采詩者或其他什麼人加工過的。但是,詩篇所表達的中道節製的思想觀念,應該起源很早,甚至可以追溯到比西周還早的農耕文明發祥成型的遠古時期。那麼,詩表達的生活經驗可以追到哪兒呢?可以追到我們中國人創立農耕生活的古老時代。
這可能就與上麵說到的“伊耆氏始為蠟”有關聯了。古人相信,堯舜時期是中國文教償命之始。這也頗得考古方麵的證明。古代中國的農耕生活,在距今一萬年左右的新石器時代就開始了,到距今天四五千年時,與傳說的堯舜時期相合,考古發現,古代農耕文明的確進入到一個新階段。例如在今天山西襄汾縣的陶寺村,就發現了大型城邑(有人甚至稱之為“堯舜城”),更重要的是,還發現了迄今為止全世界最早的天文觀象台。天文觀象台跟農耕有什麼關係?關係大極了!中國是大陸性季風氣候,一年四季分明,時間流轉,種地就如老話說的,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所以把握時令,抓住耕種時機,就成了與農耕生產息息相關的重要科技活動。天文觀象台的發現,表明當時人對時令的掌握已有重大突破。《尚書·堯典》就記載,堯在位的時候專門就搞了曆法上的創新,而堯的時代,正與考古發現的陶寺遺址的年代很接近。《論語》最後一篇也說,當堯把天下讓給舜時,他說了一句話:“天之曆數在爾躬。”“天之曆數”的“曆數”,其實就是一年的節令,什麼時令到來,指導農夫該如何種地,都在你身上,你掌握著。有這樣的本領就可以做萬民的領袖。所以,古人把中華文明的昌盛之始推到堯舜時代,不是無因而至的。同時,巧的是,文獻又說“伊耆氏始為蠟”,過年很可能就是從農耕文明開始昌明的堯舜時代開始的。
關於蠟,前文曾提到了,現在有必要再多說幾句。《禮記》有《郊特牲》篇,說“天子大蠟八”。“蠟”的本義是什麼?就是“索”的意思,就是求索。求索什麼?“合聚萬物而索饗之也”,就是把與農耕生活有關的各種神靈集到一起加以獻祭、款待。“蠟八”涉及八種神靈,計有先嗇、司嗇、郵表畷、坊、水庸、貓、虎、昆蟲等。先嗇是神農,司嗇是後稷之官,他們是對農耕有貢獻的人;貓,幫人們抓田鼠;虎,幫人們抓野豬,過年時要迎貓送虎;郵表畷,是田野通道亭舍和田界標記物,坊,就是堤壩;水庸是溝渠之類。這些,先民認為都對農事有幫助,要祭祀;至於昆蟲,要想不讓它肆虐,也要祭祀為宜。而且,祭祀這些神靈,還有蠟辭流傳下來:“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詞義簡古,應當是很古老的詩篇。總之,蠟祭是一個大報恩的節日,顯示農民特有的厚道,不論什麼,隻要幫助過我們,就一定要感謝。可以為害卻沒有為害的,也要示好。這就是古老的農民,生活在天地之間,與天地萬物最親近。
文獻記載的蠟年節是不是全都與遠古一樣,不敢說,但大模樣應該是有的。那麼,既然遠古時代已經有了蠟祭,且有了蠟辭,那麼,說那時就有了《蟋蟀》“遠古版”的歌唱,就不會是太荒腔走板的說法吧。人們在創造著中國式樣的農耕生活時,也會體驗自己所保有的農耕生活的方式方法、行為舉措的真諦,“好樂無荒”的中道思想,在很古老的時候產生,可以說是很自然的。
再讓我們回到《蟋蟀》篇。詩“無已大康,職思其居。無已大康,職思其外。無以大康,職思其憂”的正說反說,其實含著的是“長顧後慮”這四個字。其“中道而行”的實質,就是生活既要消費,也要有儲蓄以備不測。其實這也是一種生活的憂患意識,有時思無,正是農耕社會才會有的生活觀念。而且,這樣的觀念,是中國農耕社會特有的生活觀念。何以這樣說?古代農耕,地域上以黃河流域為主,這裏的北溫帶氣候,災荒特多。老話常說,就是堯舜明君,也有洪水滔天。過去有位鄧安特先生寫《中國救荒史》,兩千多年的統計,洪澇幹旱,蝗蟲水禍,每年都有一兩樣;另外,農耕累積財富也緩慢;不節儉積蓄地過日子,如何度過各種的艱難?所以,《蟋蟀》表達的觀念,正是根植於這樣的自然環境。如此,節製中道的觀念,不僅發源早,還流傳得十分久遠。不僅民間如此,就是王朝、國家,也是如此。
漢初賈誼的大文章《論積貯疏》不就強調國家要儲蓄嗎?這幾乎就是中國人的第二天性,節儉積蓄,長顧後慮,即使在經濟高度現代化的今天,不也還是許多人信奉的家庭經濟學嗎?老話說“詩可以觀”,“觀”就是觀察社會,觀察組成社會成員的文化天性,亦即“民性”。又說:學《詩》可“邇之事父,遠之事君”。“事君”,翻譯一下,就是從政;從政就難免涉及經濟。海外放洋學了幾年洋經濟學,回國就模仿格林斯潘、伯南克那一套,加息減息,收利息稅,可是城鄉儲蓄還是與日俱增,手段固然洋氣、高明,可就是不起好作用。其實就是不懂得國人生活觀念上的文化天性的結果。須知經濟學也是有文化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