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綽號“書簏”,因為,據史書說,他是一個“淹貫古今,不能屬辭”的人。史書又說他始初注《文選》,“釋事而忘意”,經他兒子李邕補益一次,才做到“附事以見義”的地步。李善這種隻顧“事”,不顧“意”的態度,其實是與類書家一樣的。章句家是書簏,類書家也是書簏;章句家是“釋事而忘意,類書家便是“采事而忘意”了。我這種說法並不苛刻,隻消舉出《群書治要》和《北堂書鈔》或《藝文類聚》比一比,你便明白。同時抄書,同是一個時代的產物,但拿來和《治要》的“主意”的質素一比,《書鈔》《類聚》“主事”的質素便顯得格外分明了。章句家和類書家的態度根本不同,創作家又何嚐兩樣?假如選五種書,把它們排成下麵這樣次第:
《文選注》《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初學記》,初唐某家的詩集。
(李善)有雅行,淹貫古今,不能屬詞,故人號“書簏”。
——見《新唐書·李邕傳》
我們便看出一首初唐詩在構成程序中的幾個階段。劈頭是“書簏”,收尾是一首唐初五十年間的詩。中間是從較散漫、較零星的“事”,逐漸的整齊化與分化。五種書同是“事”(文家稱為辭藻)的征集與排比,同是一種機械的工作,其間隻有工作精粗的程度差別,沒有性質的懸殊。這裏《初學記》雖是開元間的產物,但實足以代表較早的一個時期的態度:在我們討論的範圍內,這部書的體裁,看來最有趣。每一項題目下,最初是“敘事”,其次“事對”,最後便是成篇的詩賦或文。其實這三項中減去“事對”,就等於《藝文類聚》,再減去詩賦文便等於《北堂書鈔》。所以我們由《書鈔》看到《初學記》,便看出了一部類書的進化史,而在這類書的進化中一首初唐詩的構成程序也就完全暴露出來了。你想,一首詩做到有了“事對”的程度,豈不是已經成功了一半嗎?餘剩的工作,無非是將“事對”裝潢成五個字一幅的更完整的對聯,拚上韻腳,再安上一頭一尾罷了(五言律是當時最風行的體裁,但這裏,我沒有把調平仄算進去,因為當時的詩,平仄多半是不調的)。這樣看來,若說唐初五十年間的類書是較粗糙的詩,他們的詩是精密的類書,許不算強詞奪理吧?
《舊唐書·文苑傳》裏所收的作家,雖有著不少的詩人,但除了崔信明的一句“楓落吳江冷”是類書的範圍所容納不下的,其餘作家的產品不幹脆就是變相的類書嗎?
唐太宗之不如隋煬帝,不僅在沒有作過一篇《飲馬長城窟行》而已,便拿那“南化”了的隋煬帝,和“南化”了的唐太宗打比,像前者的“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雲,潮水帶星來”,甚至“鳥擊初移樹,魚寒不隱苔”[1],又何嚐是後者有過的?不但如此,據說煬帝為妒嫉“空梁落燕泥”和“庭草無人隨意綠”兩句詩,曾經謀害過兩條性命。“楓落吳江冷”比起前麵那兩隻名句如何?不知道崔信明之所以能保天年,是因為太宗的度量比煬帝大呢,還是他的眼力比煬帝低。這不是說笑話,假如我們能回答這問題,那麼太宗統治下的詩作的品質之高低,便可以判定了。歸真的講,崔信明這人,恐怕太宗根本就不知道,所以他並沒有留給我們那樣測驗他的度量或眼力的機會,但這更足以證明太宗對於好詩的認識力很差,假如他是有眼力的話,恐怕當日撐持詩壇的台麵的,是崔信明、王績,甚至王梵誌,而不是虞世南、李百藥一流人了。
洛陽春稍晚,四望滿春暉。
楊葉行將暗,桃花落未稀。
窺簷燕爭入,穿林鳥亂飛。
唯當關塞者,溽露方沾衣。
——隋煬帝《晚春詩》
講到這裏,我們也許要想到前麵所引時人批評李善“釋事而忘意”和我批評類書家“采事而忘意”兩句話。現在我若給那些作家也加上一句“用事而忘意”的案語,我想讀者們必不以為過分,拿虞世南、李百藥來和崔信明、王績、王梵誌相比,不簡直是“事”與“意”的比照嗎?我們因此想到魏徵的《述懷》,頗被人認作這時期中的一首了不得的詩。《述懷》在唐代開國時的詩中所占的地位,據說有如魏徵本人在那時期政治上的地位一般的優越。這意見未免有點可笑,而替唐詩設想,居然留下生這意見的餘地,也就太可憐了。平心說《述懷》是一首平庸的詩,隻因這作者不像一般的作者,他還不曾忘記那“詩言誌”的古訓,所以結果雖平庸而仍不失為“詩”。選家們搜出魏徵來代表初唐詩,足見那一個時代的貧乏。太宗和虞世南、李百藥,以及當時成群的詞臣,做了幾十年的詩,到頭還要靠這詩壇的局外人魏徵,來維護一點較清醒的詩的意識,這簡直是他們的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