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5.新五代史伶官傳序(1 / 1)

嗚呼!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原莊宗之所以得天下{2},與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晉王之將終也{3},以三矢賜莊宗,而告之曰:“梁{4},吾仇也;燕王{5},吾所立,契丹{6},與吾約為兄弟,而皆背晉以歸梁。此三者,吾遺恨也。與爾三矢,爾其無忘乃父{7}之誌!”莊宗受而藏之於廟。其後用兵,則遣從事以一少牢{8}告廟,請其矢,盛以錦囊,負而前驅,及凱旋而納之。

方其係燕父子以組{9},函梁君臣之首{10},入於太廟,還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氣之盛,可謂壯哉!及仇讎已滅,天下已定,一夫夜呼{11},亂者四應,蒼皇東出,未及見賊而士卒離散,君臣相顧,不知所歸。至於誓天斷發,泣下沾襟,何其衰也!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抑本其成敗之跡,而皆自於人歟?

《書》曰:“滿招損,謙得益。”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忘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舉天下之豪傑莫能與之爭;及其衰也,數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夫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豈獨伶人也哉!作《伶官傳》。新五代史伶官{1}。

【注】

{1}伶官:古代樂宮,此處指在宮廷供職的伶人。{2}莊宗:後唐莊宗李存勖。923至926年在位。{3}晉王:莊宗之父李克用,西突厥沙陀族人。曾參與鎮壓黃巢起義,封晉王。{4}梁:指後梁太祖朱溫,曾參加黃巢起義,叛變降唐,成為軍閥,與李克用長期對峙。{5}燕王:劉仁恭父子。劉因李克用之薦而為盧龍軍節度使,據幽州。後背晉,其子劉守光受梁封,為燕王。{6}契丹:即遼國。遼太祖耶律阿保曾與李克用結盟,不久又與朱溫聯合反晉。{7}乃父:你的父親。{8}少牢:古代祭祀燕享,指的是一豬一羊。{9}係燕父子以組:913年,李存勖破幽州,擒劉仁恭。劉守光出走,不久亦被擒。組:絲帶,絲編的繩索。{10}函梁君臣之首:923年,李存勖滅梁。梁末帝朱友貞及大臣皇甫麟已自殺。{11}一夫夜呼:926年,後唐軍嘩變。李存勖出京避亂,所部二萬五千人,不久即散,李被亂兵殺死。一夫,指皇甫暉。

北宋初期,薛居正編寫《五代史》(《舊五代史》),認為王朝的更迭是由於天命所致,歐陽修對此不以為然。他自己動手撰寫成了七十四卷的《五代史記》(《新五代史》),以史為鑒,以期引起宋朝統治者的警惕。這篇文章就是作於此期間,大約為景佑三年到五年(1036—1053)。

這篇序文與其說是寫伶官,不如說是寫後唐莊宗李存勖。它雖然是一位頗具勇力之人,打仗時能衝鋒陷陣,但他由盛轉衰,教訓十分深刻,十分慘烈。作者先從王朝更迭的原因寫起,落筆有力,足警世人。這正是陸機在《文賦》中講的“立片言以居要”。應該說,歐陽修的曆史觀比薛居正深刻,他認識到了“人事”的重要性。然後,作者回顧曆史,概述了莊宗臨危受命的情景。

作者的目的並不在於描述景象,而在於總結曆史教訓。文章一開頭就提出自己的論點——“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否定了天命之說,此後“盛衰”兩字就成為文眼,貫穿全文始終。通過莊宗興國和亡國的過程,來告誡人們汲取曆史教訓,“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的道理,這才是本文的最終目的和特點。

當描述完莊宗由盛轉衰的過程後,作者開始總結曆史教訓了。在論述過程中,文章緊扣莊宗“得與失”“盛與衰”,說明立論的曆史根據。全文的論據,主要是敘述莊宗接受父命,報仇雪恥,後來由勝而敗,由盛而衰的史實。在敘事中融入作者的議論,表達了作者的觀點。其中,“天命”是賓,“人事”是主,“天命”是虛晃,“人事”是實指,注意闡述“盛衰”之道在於人事。

本文惜墨如金,延續了歐陽文公一貫的“文簡而意深”的特點,全文三百餘字,卻引史評史,就史論事,在真實記述史實的基礎上加以客觀分析、評論,從中歸結出發人深思的道理,十分精辟地總結出了一個帶有普遍意義的曆史規律。其精能之致,可謂是古代短文中的精品。明人茅坤稱讚其“此等文章,千古絕調”,實不為過也。

後人評論

沈德潛《唐宋八家古文讀本》卷十四:“抑揚頓挫,得《史記》神髓,《五代史》中,第一篇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