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0.超然台記(1 / 2)

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糟啜醨{1},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

夫所為求福而辭禍者,以福可喜而禍可悲也。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乎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福。夫求禍而辭福,豈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蓋{2}之矣。彼遊於物之內,而不遊於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複,如隙中之觀鬥,又焉知勝負之所在?是以美惡橫生,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

餘自錢塘移守膠西{3},釋舟楫之安,而服車馬之勞;去雕牆之美,而蔽采椽{4}之居;背湖山之觀,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歲比不登{5},盜賊滿野,獄訟充斥;而齋廚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餘之不樂也。處之期年,而貌加豐,發之白者,日以反黑。餘既樂其風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餘之拙也。

於是治其園囿,潔其庭宇,伐安邱、高密之木,以修補破敗,為苟完之計。而園之北,因城以為台者舊矣,稍葺而新之。時相與登覽,放意肆誌焉。南望馬耳、常山{6},出沒隱見,若近若遠,庶幾有隱君子乎?而其東則盧山,秦人盧敖{7}之所從遁也。西望穆陵,隱然如城郭,師尚父、齊桓公之遺烈,猶有存者。北俯濰水,慨然太息,思淮陰之功,而吊其不終。台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雨雪之朝,風月之夕,餘未嚐不在,客未嚐不從。擷園疏,取池魚,釀秫酒{8},瀹脫粟而食之{9}。曰:樂哉遊乎!

方是時,餘弟子由適在濟南,聞而賦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見餘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遊於物之外也。

【注】

{1}(bu不)糟啜醨(li離):吃美食,喝美酒。吃。糟,酒糟。醨,薄酒。{2}蓋:蒙蔽。{3}膠西:漢置膠西郡,宋為密州。今山東高密。{4}采椽:從山中采來椽木。比喻不加修飾,粗糙樸實。{5}歲比不登:連年收成都不好。{6}馬耳、常山:都是山名,在密州以南。{7}盧敖:秦博士,傳說隱於盧山,修道成仙。{8}秫(shu熟)酒:高粱酒。{9}瀹(yue月):煮。脫粟:指糙米。

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蘇軾因為反對王安石變法,為新黨所不容,由杭州通判改任密州太守。熙寧八年(1075),密州政局初定,他便開始治園圃,潔庭宇,把園圃北麵的一個舊台修葺一新。他的弟弟蘇轍給這個台取名叫“超然”。故此,蘇軾寫了這篇《超然台記》。

本文意在說明,超然物外,就可以無往而不樂,即把一切事物都置之度外,無所希冀,無所追求,與世無爭,隨遇而安,就不會有什麼煩惱,能成為一個知足常樂的人。這是用莊子“萬物齊一”的觀點來自我麻醉,以曠達超然的思想來自我安慰。管它什麼禍福,什麼美醜,什麼善惡,什麼得失,通通都一樣。自己屢遭貶謫,每況愈下,也就不足掛齒,可以逆來順受,無往而不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