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朋友的種類和雪聯係在一起,我突然覺得無法想象。晴天白日裏,和你聊大雪小雪節氣風向的朋友,該是那種最一般的衣食茶米的朋友吧?那麼,雪花徜徉裏和你談詩論道的朋友,該是那種怡情雅趣彈箏撫琴的朋友。雪中牽手漫步的朋友,該是知己。雪中送炭的朋友,該是摯人———這便也是朋友最深情的一種了吧?
然而,不,還有雪後呢。曾記得有一年大雪連連,在雪中大家還呼朋引伴地出去鬧雪,雪住之後,溫度陡降,雪路肮髒,每日房簷下滴著悠長而清脆的雪化雨聲。不得不出門的時候,褲腳必定要沾上泥漿。於是,大家都在屋裏安分待著,很少有人再去那冰冷凜冽的世界踏步。“下雪不冷消雪冷”,俗語提煉得多麼意味深長。宛若短暫的災難來臨時,尚會有許多人憑餘熱相助。但若一直陷在井裏,願意伸出的手就會越來越少。
消雪時分,是極致的寒。在消雪過程中站立的人,宛如裸體,脆弱孤獨,不言而喻。而有太多的人習慣了錦上添花,亦有許多人習慣雪中送炭———這是另一種錦上添花,連對待災難也喜歡隻襯在氛圍熱鬧的那一瞬。然後,便是庸常簡陋的消雪時分:一捆木柴,一疊銅板,一雙舊靴,一塊方巾,一壺開水,一碗鹹菜……這時來臨的朋友,還是朋友嗎?他就是印在你生命骨脈裏的親人,就是和你用心靈建造起血緣關係的親人,就是值得你用全部誠摯的熱淚來擁吻的親人。
我尊重衣食茶米的朋友,欣賞彈箏撫琴的朋友,喜歡牽手漫步的朋友,珍視雪中送炭的朋友。而我理想的,是消雪時分的朋友。希望如果自己將來遇雪,也會有一些消雪時分的朋友,哪怕隻有一位,我都會視為莫大的幸福———固然不希望朋友遇雪,但當大雪如紗,我希望自己就是那種消雪時分的朋友,那種在寂寞的夜晚敲響朋友門環的朋友。
也因此,當心裏暗暗希望能和哪個人成為朋友而又因此人氣勢正盛不想靠近時,我就會不無卑鄙地想:若是他在消雪時分,那該多好啊。那時,我的腳印鐫刻在一片泥濘之中,一定會清晰得如一朵朵梅花。
比明天年輕
常常聽到有人歎息著說:“我比昨天又衰老了一天。”我想,他為什麼不說自己還比明天年輕了一天呢?
和許多人一樣,小時候我一直想的是明天會比今天更接近長大,這多麼好。現在我已經長大了,才知道長大並不僅僅是長大,同時也意味著衰老。然而知道了這個又有什麼用呢?即使讓我從小時候重新來過,我一樣也得長大和衰老。但這一定就是一種無奈和不幸嗎?我想,今天在比昨天衰老的時候,難道不是也比明天年輕嗎?
今天,真的比明天年輕。
每當我做了一件糟糕的事情,我就對自己說:不要緊,吸取教訓。如果明天遇到了相同的狀況,你一定會做得好一些,因為,今天的你畢竟比明天年輕。每當我看到鏡子裏又憔悴了一分的容顏,我就對自己說:別失望,也別憂傷,用明天的鏡子照一照,你就會知曉今天的美麗。因為,今天的你畢竟比明天年輕。每當我逼迫自己迅速去行使一個反複動搖的決心時,我就對自己說:去做吧,無須猶豫。因為,今天的你畢竟要比明天年輕。
其實,有時候我也想悲哀,可是我不敢。我怕在這無用的悲哀裏,明天便變成了今天,我又浪費了一天的年輕。也常常聽人說“明天會更好”,而我隻是覺得空洞和可笑。我想,隻有今天才有所謂的好,會好,更好,甚至最好,明天的好隻是一種虛幻的想象。因為今天的人,心,時間甚至空氣都實實在在地比明天年輕,明天怎麼能說一定就好
呢?如果說好,那也得等到明天變成今天的時候再說吧。我也清楚地知道,在自己之外,永遠有比自己年輕的人潮在湧動。這不過是一種客觀現象。我想。我並不覺得任何比我年齡小的人都是年輕的———當然,我也不敢認為任何比我年齡大的人都比我衰老。有無數的人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年輕,沒有珍視自己的年輕,沒有賦予年輕任何寶貴的意義。所以,我一向覺得年輕無須與身外之人相比。我要比的年輕,隻是自己。在每度過一天的時候,我的收獲都應當比昨天成熟而不是衰老,而每迎接新的一天的時候,我的狀態都要比明天年輕而不是幼稚。
今天的麥苗是鮮綠的,明天就會變成金黃。今天的麥穗是飽滿的,明天就躺進了打麥場。今天的玫瑰是含苞的,明天就會嬌豔綻放。今天的花蕊是芬芳的,明天就融進了泥土的溫床。生命存在於今天,每一個細節都有深情。而我隻是希望,我在今天的每一絲微笑都比明天要燦爛,我的每一滴淚水都比明天要沉重,即使是我的痛楚,也比明天要尖銳和富於激情。
比明天年輕,讓我從不有意讓自己懈怠。比明天年輕,讓我在滿麵皺紋時依然有蔥蘢的內心生機。比明天年輕,這是我繼續努力的一個堅強理由。比明天年輕,這是我能夠彈跳的一塊厚重的基石。比明天年輕,讓我由衷地熱愛著頭頂的每一顆星星。比明天年輕,讓我認真地耕種著腳下的每一分土地。
我的今天,真的比明天年輕。這讓我感覺幸福。
是的,我知道,在某一個今天裏我會死,我的今天和明天將再也無從比較———那我同樣感覺幸福,因為命運的休止符永遠阻止了我明天的衰老,在那一個今天裏,我抵達了最後的年輕。
裸體聚會
因為家裏的暖氣不好,所以,到了冬天,依舊得到公共浴池裏洗澡。離家最近的浴池名叫“清雅浴”,起得很有詩意,想來這家該有一個淡美的女孩子吧。若是沒有,起碼也該有一個懷著這種淡美心情的人。
浴池分大間和單間兩種。大間也很幹淨,白色的瓷磚渾牆到頂,腳下是雪一樣的鏤空防滑板。淋浴被一個一個隔開,每個人都很自由,但又隨時可以交流。單間也許更好,不過我從沒來洗過單間。我喜歡在大間裏,倒也不是貪圖省那幾塊錢,我隻是喜歡看大間裏有那麼多的人。看著那些人,感覺很特別。我想,也許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樣一個地方更真實更可愛的了。
是因為大家都在裸體嗎?
剛進來兩個女孩子,把東西放在浴床旁白色的木桌上,然後,鬆開頭發,又把它高高地挽在頭頂,再一件一件地脫去衣服。她們的身體是修長的,卻又處處透著飽滿的光澤。陽光打在天井的玻璃上,又折射到她們的身上,使她們的皮膚看起來晶瑩剔透,如無瑕之玉。我常常懷疑她們來洗什麼,因為她們看起來是那麼幹淨。她們邊脫衣服邊嘮叨:“髒死了,髒死了。”神秘地互相告訴著自己已經多久沒有洗澡了。她們笑著安頓好衣服,換好拖鞋,快速地向裏麵跑去,急促的腳步聲含著幾絲嬌氣,仿佛在說:凍死我了!凍死我了!
做這一切的時候,她們不看別人,仿佛是有些羞怯,我覺得更像是一種驕傲,似乎她們清楚地知道,她們的身體是其他任何年齡段的女人不能比的,她們就是黃金期。而其他的女人也真的隻有看她們,看著她們一溜煙兒地跑進去,再慢慢騰騰地做自己的事。
淋浴下麵是另外一幅溫熱的情形。如果有的地方水聲落得沉重,那一定是有少婦帶著孩子在洗。小小的孩子坐在紅色的盆裏,用肥皂盒舀著水嬉戲,她不斷地把水倒進地板的鏤空處,仿佛在測量那黑洞洞的地方到底能盛多少水。偶爾,她也會趁母親不注意的時候,偷偷舀些水遞到嘴邊,想嚐一嚐水的滋味,被母親發現了,自然會斥責:“怎麼能喝這種水?你倒知道用這種水來洗腸子!”一邊蹲下來,停止她的自由活動權,給她上上下下地搓幾下。孩子又開始就近嬉戲母親的身體,她一邊摸著她的乳房一邊做出要吃的調皮模樣,母親也笑了,罵道:“你吃,你吃,你這沒皮沒臉的傻瓜瓜!”
年輕人都站在淋浴噴頭下,池裏的隻有老人。她們小心地坐在池裏的座道上,不時用毛巾往身上撩水,她們常常不怎麼說話,在這水裏本身就會讓人有一種舒適的疲乏,在年輕人的喧鬧中,她們就更沉靜了。她們滿是皺紋的身體泡在水裏,透過水的波光,皺紋似乎也含糊了很多,而蒙蒙的水汽淡淡地遮蓋在她們的臉上,宛若攝影上用的揉光紙,使她們的老也有了一種朦朧的美。一會兒,就有年輕女子過來問:“媽,要不要搓背?”然後小心翼翼地扶她站起來,出了池,躺在寬大的革皮床上,給她仔細地搓起來。
也有十來歲左右的少女,身體還是那麼瘦薄,她們看著左右晃動的豐滿身體,眼神裏常常會閃過一絲不知所措的迷茫和好奇。我將來就會和她們一樣嗎?不知道她是不是這麼在想。在一邊搓著的時候,如果碰到有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她們會下意識地轉過身去,不讓那目光接觸自己最敏感的正麵。她們像小鹿一樣,在一個最輕微的細節上都容易受到驚嚇。
在這裏,單純得似乎隻剩下了身體。
在這裏也會經常地碰到熟人。兩個熟人在這裏見麵似乎和在街上見麵不太一樣,在街上見麵大都會聊聊對方身上的衣服,而這裏沒有衣服可聊,又總不能聊對方的身體,隻好笑笑,說些可有可無的話,如:“你也來了?”再聊多些,也至多是聊聊頭部的器官,如“你的臉上怎麼有痘”,“頭皮屑是越來越多了”……
年齡相當的女人大多是要暗暗比較一下自己和對方的身體的,可又不能盯著看,隻好在說話的空隙間飛快地瀏覽一眼。等到對方不注意,轉了身去拿東西,比得才會有些從容。然後在心裏告訴自己:明天就得計劃計劃怎麼減肥了。若是也彼此認識對方的丈夫,照例也會問候兩句,然而一邊問候一邊忍不住要想:那男人就是整日和這個身體親熱嗎?想想對方大約也在這麼想自己,臉就紅了。似乎自己窺到了人家最深處的一半隱私,而人家也窺見了自己的。不過臉再紅也沒什麼表現,浴池裏的臉,個個都是紅的。
不時地有人進來,也不時地有人出浴。出來的人一身的水珠,在明亮的光下,像是披掛著一身小鑽,靈動極了。坐在浴單上,趕緊穿上衣服,然後用毛巾絞幹頭發上的水,再細細地梳理好,就可以靜下來休息一會兒,看看別人重複自己剛才的這個過程。老人出來的時候是一步一步,極緩的,有的有女兒在一邊招呼著,穿衣就輕快些;有的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在穿套頭內衣的時候,內衣往往在背部卷成了卷,得很吃力地才能拽下來。穿好衣服之後,她會長長地喘息幾聲,仿佛完成了一件多麼艱難的事情。我曾經幫幾個老人拽過這種衣服卷,有的連聲說:“謝謝,謝謝。”有的隻是羞愧地笑著,似乎是在自我解嘲,又似乎在訥言中隱著深深的自卑。也有潑辣豁達的,她們是大聲聲明:“老了,真的是老嘍!”
小孩子穿好了衣服往往就會亂跑,免不了就撞上了剛出浴的人,那人也來不及理論,隻顧著跑去穿衣,隻有孩子在開心地笑。被撞的人也邊穿衣邊笑。我從沒見過一個為這種事情生氣的人。大約剛剛洗過澡的人是最溫柔的吧。
在浴池的出口處有一麵鏡子,邊上放著一個拴在釘子上的梳子,女人們走過鏡子的時候,總要停一停,再整齊的頭發也要梳兩下,才會出門。這把梳子梳過的頭發都是潔淨的,所以,我不用看就知道,那把梳子有多麼清香。
有些事情,我不想知道
我承認我是一個好奇的人,但是,有些事情我不想知道。
是的,有些事情我不想知道。
如果我在無意中冒犯了誰,從而使得他不喜歡我,誹謗我,造謠我,用莫須有的流言中傷我,若你是希望我平靜安寧的朋友,那麼,就請不要讓我知道。我自信我對他的傷害是源於草尖的微芒而不是源於荊棘的初衷。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天長日久他自會看出我的本真,那時的他必定能停止對我的誤會。我不想因為別人的傳話而讓我對他有避諱,有成見,也不想因為心有所隱失去那份與他相見時的坦然和從容。很多事情,會因為知道得過多和過早才變得更加複雜,對此,最簡單的處理辦法就是什麼也不知道。
如果誰因為各種世俗的利益對我有了主觀的敵意,從而暗暗地排斥我,壓迫我,打擊我,若你是希望我堅強淡泊的朋友,那麼,就請不要讓我知道。我相信他對我的傷害不是因為深根的惡劣,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是如此渺小,誰都不敢保證自己不會踏上認識的歧途。該過去的終會過去,生命之燭的長度有限,說不定哪天我的火焰就會被風吹滅,我不想去尋找那些沒有意義的黑洞,也不想為岔出的籬笆浪費呼吸和歌唱。對他的所為,我隻有原諒。若已知道他是誰,是具體的原諒,反之,是博大的原諒。二者之間,請讓我選擇境界更高的後者吧。
如果誰把我看做了某種領域的對手,從而整天悄悄地琢磨我,算計我,分析我,若你是希望我秋波無痕的朋友,那麼,請不要讓我知道。如果誰有五花八門的小道消息,如上下之勢,高低權爭,男女緋聞,金帛多寡,若你是希望我素心如玉的朋友,那麼,請不要讓我知道。如果誰想要讓我吃虧,如果誰想要讓我煩亂,如果誰想要我痛苦,如果誰想要我歎息……若你知道了這些,若你是我真正的朋友,那麼,請不要讓我知道。
“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的好。”這是我常常聽到的話。但還是有太多的話我從朋友那裏知道了。當然,朋友也是善意的,他一定是覺得這些事情對我有用。但其實,那隻是他的覺得而已。“凡是幸福的東西,才是有用的東西。”我信奉羅丹的這個標準。而有太多太多已經知道的事情,讓我這個愚笨的人在知道之後,既無能為力,也沒有感覺到幸福。
所有的較量都是一時的,所有的仇怨都不會太久。若是在與他人鬥和與自己鬥之間選擇,我一定會選擇後者。如果有可能,我願意把所有與他人鬥的事情都轉化成與自己鬥。據說醫學上有一個眾人罕知的秘密:大多數疾病都可以不治而愈。我想,人間的許多事情其實也是這樣。如果那些不快樂的障礙能在我懵懂不覺與自己鬥時一一過去,我隻有感謝命運對我的關懷和恩賜。
碗裏的水多了,米就少了。眼裏的草多了,花就少了。心靈裏的腥氣多了,芬芳就少了。耳朵裏的噪音多了,仙樂就少了。一些知道占得多了,另一些珍貴的知道就沒地方落腳了。
所以,親愛的朋友,有些事情,真的請不要讓我知道。
有一種人
有一種人,不覺得自己是巨人,他看見天上的雲,還以為是別人背上的皮膚。他看見前麵藍光閃閃的圍巾,還以為是別人頭上的飾物。他不知道自己離天空已經那麼近了。甚至,他已經和天空一樣高。
有一種人,不覺得自己是詩人。他看見別人的眉梢眼角都是春風,自己隻有繡春風的絲線。他就低頭在布上織,黑漆漆的頭發如土地一樣。他知道自己是井水裏泡大的孩子,是木窗欞上映出的瞳仁兒,是梧桐的紫朵落在這土地上時的安穩和沉醉。
有一種人,不覺得自己是苦人。他看見每一瓣的日子都有蕊甜,他看見手上的傷痕和腳底的老繭都豔成了金菊花。他習慣了汗的鹹澀和血的純紅去調菜下酒,覺得這樣的日子才有滋味。
有一種人,不覺得自己是智人。他看見別人的一言一行都有聰明的旨意,自己隻有發現和體味的喜悅和窘迫。他看見一片葉子也有自己的歌曲和舞姿,唯有自己寡淡如殘茶。他羞於自己的愚拙,又親近著萬事萬物的靈醒,覺得自己這樣也是有福了。
有一種人,有一種人,還一種人,他們都不覺得自己是這樣或那樣的人。可也許正因為他們不覺得自己是這樣或那樣的人,他們才真是了———至少,也比那些自以為是這樣或那樣的人離這樣或那樣更近,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