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的詩歌風格和唐朝其他詩人有顯著的不同。中唐以後,詩歌開始大量集中於情愛、綺豔的題材,追求細美幽約,重主觀、重心靈世界的表現。也就是說,大夥開始喜歡寫抒情詩了。李商隱就是寫抒情詩的高手,非常善於表達細微的情感。晚唐社會的衰亡破敗、童年的困頓、仕途的失意、親人的生離死別、愛情的不堪、身體的羸弱形成了義山龐大複雜的情感世界。所以他詩裏情感的表達是多層次的,常常是一重情思裏又套著另一重情思。看義山的抒情詩,你明明感覺聯想到什麼,可這種意象稍縱即逝,難以捕捉,如鏡花水月,文字的聯想魅力被發揮到極致,令人回味無窮。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當屬《錦瑟》。詩裏用了四個典故:莊生夢蝶、杜鵑啼血、滄海珠淚、良玉生煙。四個神話故事和一架五十弦的錦瑟之間,無論是情感上還是邏輯上都沒有聯係,出現了五個情感的喻體,可本體卻沒有出現。我們隻感覺到錯綜糾結於其間的各種情思。欲語還休,一唱數歎。沉吟時,萬念俱出而又萬念俱滅,唯留下那不可言說的幻美真實存在。短短五十六字,就把要說的、沒說的,都說盡了。
撥動心弦,一弦一柱,細數自己的錦瑟華年——那時他是個青蔥少年,那時他是個有誌青年,“將軍樽旁,一人衣白。十年忽然,蜩宣甲化。”蹀躞花驄驕不勝,十七歲的他以未登第的白衣身份入令狐楚將軍幕府,在令狐楚有如養父一般的教導下,十年一恍,他像蟬蛻舊殼一般新生了!那是他人生中最美的時光。他愛過,若碧霞仙城的仙女般的女道士讓他嚐過了愛而不得的“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的滋味;他暗戀過,在細細的雨中站在一個女子的紅樓下,久久地望著,卻不能送一對耳環給她,“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也曾經被一個聽到他的詩的女子暗戀過,卻因他進京趕考,而錯過了她的約會。也曾在及第之時,這人生最大的盛景之前,抱有一顆平常心品嚐自己人生第一次最大的成功:“玉管葭灰細細吹,流鶯上下燕參差。日西千繞池邊樹,憶把枯條撼雪時。”古人燒葦膜成灰,置於律管中,放密室內,以占氣候。某一節候到,某律管中葭灰即飛出,示該節候已到。
然後,他愛上了令狐家政敵的女兒,並與之結了婚。此時最關愛他的令狐楚已經去世,令狐楚的兒子令狐綯上位。執意沒有選擇跟令狐綯同一政治立場的李商隱被指斥為忘恩負義,從此他的人生他的仕途“虛負淩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為了養活家人,他隻能從某個欣賞他的官員那裏謀得一個小小的職位,然後羈泊欲窮年:他去過桂林,在那裏體會“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來到巴山,聽過“巴山夜雨漲秋池”;又到揚州,突然倦了這種羈泊,“相逢一笑憐疏放,他日扁舟有故人”。在他四處漂泊的時候,妻子已經去世,他甚至來不及見上最後一麵……
站在一方藍田之上,李商隱回望自己的一生,才發現已是滄海桑田一場。曾以為自己是莊生夢中的蝴蝶,在繁花似錦的夢程裏飛奔。而如今夢已醒來,自己不過是一直在做夢的莊生,夢醒了,人也倦了,倦在這名利場裏走奔。曾經的夢蝶早蹉跎成斷翼殘骸,而自己的愛情離了又聚,聚了又散。
此刻在太陽升起之時,所有的杜鵑萎身謝禮,化成聲聲的杜宇,喚著李商隱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就像簡媜說的:“你的殿堂已是前塵,你的愛情已成往事。就把一款款的道理還給線裝的書架,把一滴滴的泣血留給春泥,把一身姿態托給驗屍的風雨,夜半湖心,秋蟲唧唧……當太陽再升起,所有的杜宇聲聲喚你,所有的人間恩愛,你已雙手歸還而去。”
在人生無數次暗夜裏,李商隱都有此歸心,隻是“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有人認為《錦瑟》也是李商隱為紀念亡妻而作,以琴弦斷裂比喻妻子去世。後人猜測“錦瑟”是個人名,乃是令狐楚家的一位侍兒,李商隱在令狐家受學期間曾與她戀愛,但最終沒有結果。這段情事並無確鑿史料證實,加之《錦瑟》一詩辭意縹緲難尋,寫得隱晦朦朧,並無實指,所以最終隻能是個傳說。如果是真的,那又該是怎樣一場風花雪月,不應情深,卻不由情深,欲說還休,讓人感慨萬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