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貴族遠去(2 / 2)

光緒十年中法馬江之戰中,中國軍隊被法軍打得大敗,身為主帥的張佩綸眼看自己手中的軍用地圖已成一張廢紙,滂沱大雨中,隻得頭頂一隻破銅盆倉皇出逃。這也成了他無法逃脫的罪名。盡管後來的曆史事實證明,拿當時的中國軍隊去碰法軍無異於以卵擊石。可誰又會去考慮那些呢?再加上當年他曾參人無數,這次,終於輪到他了。

回到京城,朝中大臣群起而攻之。張佩綸就此被革職充軍,流放東北察哈爾察罕陀、羅海、張家口等地,一去三年。

三年後,重返北京,此時的張佩綸已是年過四十的中年人,昔日的名士風流早已不在,政路茫茫,夫人去世,光景好不淒慘。好在,他遇上了李鴻章。曾被他參奏過的李鴻章愛才不計舊惡,在張佩綸被革職充軍後就屢次接濟他,最終又把他弄回來再度招他入自己的幕下做記室。不但如此,李鴻章還做主將自己如花似玉的大女兒李菊耦嫁給他。

李菊耦那時二十三歲,風華絕代一佳人,能詩、善琴、懂弈棋、煮茗,自幼詩書相伴,父親又極是寵愛,常帶她在身邊代看公文,耳濡目染,言談見識自有一番男兒大氣。母親趙氏卻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大罵李鴻章老糊塗。李菊耦的見識倒是非同一般,她相信父親李鴻章的眼力是沒有錯的,於是欣然下嫁。

張佩綸與李菊耦結婚後,曾一度得到李鴻章的重用,輔佐其政治改革。一九〇〇年,義和團起義時,經李鴻章推薦,張佩綸從天津複出到北京,任翰林院編修。後來,他在協助李鴻章與八國聯軍各代表談判時,在對俄態度上與嶽父意見不合,又不便頂撞,隻好稱病不出。他偕夫人離開北京,在南京蓋了大花園偕隱,發誓自此閉戶讀書,對李鴻章的政治、外交各方麵“斷不置喙”。

自此,夫妻二人每日花前月下,詩酒相隨,過起逍遙的隱居生活。

在張佩綸的《澗中日記》裏,也不斷有夫妻二人舉案齊眉的佳章片段:“午後與內人論詩良久”,“雨中與菊耦閑談,日思塞上急雹枯坐時不禁心憮然”,“合肥晏客以家釀與餘、菊耦小酌,月影清圓,花香搖曳,酒亦微醺矣”。

堂堂清流派名士,也有同世間尋常男子一般的柔情之處。他們夫妻二人合寫食譜,一起吟詩唱和,甚至曾經合寫過一本武俠小說《紫綃記》。想想世間伉儷情深,也不過如此。

隻可惜那樣的深情太過短暫。張佩綸一九〇三年病逝於南京,那時,李菊耦還不足四十歲。丈夫給她留下的是七歲的兒子張廷重和兩歲的女兒張茂淵。孤兒寡母,靠著當初父親李鴻章陪送的嫁奩度日,其艱辛可想而知。

李菊耦也未能活得長久,四十七歲那年就撒手西去。

曾經在中國近代史上轟轟烈烈的一個大家族,就這樣被張愛玲這個瘦瘦弱弱的女子再度從曆史的塵煙中慢慢牽引出來。她是前清著名“清流派”代表人物張佩綸的孫女,是前清中堂大人李鴻章的重外孫女。她的身後,原來站著那樣一個名門望族,站著那樣一群曾在中國曆史上叱吒風雲的人物。這一切,年少時的她自然是不知道也不願意去關心的,但她曾是那個大家族由繁華走向沒落的親曆者、記錄者。她的血管裏流著貴族的血液。

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係僅是屬於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隻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裏,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張愛玲《對照記》)

這是晚年張愛玲在整理自己箱底的老照片時寫的一段話,也是她關於自己貴族血統的極少的一段描述。她從來沒有為自己的貴族血統而沾沾自喜,她不需要用血統來證明自己。她的絕世才華與她的貴族血統有無必然的聯係,沒有誰可以給一個回答。

可正如她講的,他們在那裏,靜靜地躺在她的血液裏,在無形中影響著她、指引著她,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