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玲自小就是一個會出點子會玩的孩子。母親走了,距離遠了,用什麼方式來寄托對母親的思念?自己動手製作一張卡片吧!放寒假了,聖誕節也翩然來臨,找來硬紙板、剪刀、五彩畫筆,剪紙,繪圖,一張張美麗的卡片就做好了,上麵寫滿濃濃的思念與祝福,隔了迢迢的山水給母親寄了過去,也算略慰心頭思念。做卡片做多了,又勾起做報紙的念頭。找一張潔淨的大白紙,分成幾個版麵,自己寫作,自己編輯,自己排版配圖,很快就做成一張頗像樣的報紙,內容不過家裏那些雞毛蒜皮的事。父親看到了,喜歡得不得了,也得意得不得了,每逢家中有客人來訪,便得意揚揚地拿出來給人家看:“這是我家小張煐做的報紙副刊。”
慈父情懷,舐犢情深,也曾在愛玲的生命中出現過,盡管是那樣的稀少。
父親的書架上,最醒目的位置放著那套石印本的《紅樓夢》,愛玲幾乎把那套書翻爛了。不知為什麼,曹雪芹筆下的大觀園,對她似乎天生就有一種魔力,她被那種強大的排場吸引,隨著大觀園裏男女老少哭笑。人物的出場、退場,煩瑣的服飾,複雜的人際關係,各具特色的人物語言,打開書,沉進去,越看越有味。及至看完前八十回,接下去看高鶚續的後四十回,小小年紀的她竟然一下子讀出那是狗尾續貂來,立馬覺得天昏地暗、語言無味了,但仍然要隔三岔五拿出來看——隻看前麵八十回。
後來愛玲就寫了個純粹鴛蝴派的章回小說《摩登紅樓夢》,拿回來給父親看。一向嚴肅的父親,看到愛女的大作,也抑製不住內心的歡喜。一個年僅十幾歲的孩子,行文唱和,與紅樓夢如出一家,不但辭令模仿極像,就連那份神韻也極其相似。從內容看,又未脫少年的天真與爛漫,讓人讀了忍俊不禁。在那裏,愛玲將摩登上海灘上的今人今事搬到紅樓夢的大觀園中去,竟能自成一體,融合得天衣無縫。
開端寫寶玉收到傅秋芳寄來的一張照片:
寶玉笑道:“襲人你倒放出眼光來批評一下子,是她漂亮呢還是——林妹妹漂亮?”襲人向他重重地瞅了一下道:“哼!我去告訴林姑娘去!拿她同外頭不相幹的人打比喻……別忘記了,昨天太太囑咐過,今兒晚上老爺乘專車從南京回上海,叫你去應一應卯兒呢,可千萬別忘記了,又惹老爺生氣!”(張愛玲《存稿》)
父親讀罷,大喜過望,沉吟片刻,大筆一揮,就替愛玲的《摩登紅樓夢》擬了六回回目,分別是:
滄桑變幻寶黛住層樓,雞犬升天賈璉膺景命;
弭訟端覆雨翻雲,賽時裝嗔鶯叱燕;
收放心浪子別閨闈,假虔誠情郎參教典;
萍梗天涯有情成眷屬,淒涼泉路同命作鴛鴦;
音問浮沉良朋空灑淚,波光駘蕩情侶共嬉春;
陷阱設康衢嬌娃蹈險,驪歌驚別夢遊子傷懷。
在這本還顯稚嫩的《摩登紅樓夢》裏,年少的愛玲幾乎在調動所有的感官,將她所熟悉的古典文萃、中西文化融會貫通進去,充分顯示了她的聰慧和在寫作上的天賦才華,當時很多的成年作家,都無法企及。那部《摩登紅樓夢》的創作也是一種預示吧,或者說是為張愛玲癡迷、考據《紅樓夢》拉開了一角大幕。張愛玲晚年寡居海外,“十年一覺迷考據,贏得紅樓夢魘名。”一部《紅樓夢魘》,寄托著她一生都無法揮開的情結。
人是矛盾的組合體,何況一個涉世未深的青春少女。姑姑的家與父親的家,代表了兩種截然相反的人生,兩種水火不相容的生活。一麵是現代的、清新的、熱情洋溢的文明氣息,一麵是線裝書、鴉片、古體詩交織起的滿清舊空氣。愛玲在這兩種氣息的混雜中,一天天長大了。對於姑姑與母親所代表的那部分西方文明,她心生向往卻又不善於把握。對於父親所代表的那部分封建舊傳統,她既痛恨又留戀,那些“古老的記憶”是她心靈成長的搖籃。在那個時代的浮浮沉沉之中,她是矛盾的、分裂的,有時會覺得進退兩難,就想抓住身邊的什麼東西來證實自己的存在。
這種矛盾與分裂後來貫穿她漫長的一生,這種徹底的虛無感成為後來她作品的主題,反複出現在她的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