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棄了小說的寫作,去寫電影劇本了。一九三一年八月,賴雅的朋友電影導演約翰·休斯頓邀請他去寫劇本。當時好萊塢正處於事業的上升發展期,有聲電影的劇本片酬很高。那樣的劇本,對賴雅來說,手到擒來的事。他隨便一寫,一周就能拿到五百美元的薪水。從這一家到那一家,賴雅在當時各大電影公司間遊蕩穿梭,對名利的天生淡泊,讓他對自己電影劇本的要求也不高,隻要能準時拿到片酬,他從不去想成名成腕兒這些事。那一遊蕩,十二年的韶華就飄逝了。賴雅的名字也曾在許多優秀的影片中出現過,如《艱難之旅》《斯大林格勒的好男兒》等,可他卻與著名、大家無關,他始終隻是一個默默無聞的編劇。
好萊塢沒讓賴雅成名,卻讓他成長為一名馬克思主義的信徒,一名共產主義的狂熱追求者。在那其間,作為電影作家協會的代表之一,他常常與罷工工人們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為他們呼籲、代言。雖然沒有加入共產黨組織,但明眼人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他越來越走向資產階級的對立麵去了。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如果年輕時代的賴雅讀過李白的詩,一定會視這位東方大詩人為自己的知音。他就是那樣一個豪爽、灑脫、不拘小節的人。年輕時才華橫溢,賺錢花錢,絲毫不必在乎。對朋友,也講俠義之情,朋友有求,他必有應。及至年華漸老,他的身體連同他的創作力都在走下坡路,他才慢慢體會到世態炎涼。一九四三年,賴雅不幸摔斷腿還輕度中風。一九五四年,他又一次因中風住院。昔日家裏高朋滿座,如今是門前冷落。因為天性豪爽大度,這麼多年過去,手上也沒什麼積蓄。麥克道威爾營便成了他晚年無奈的選擇,他希望能在那裏做最後一搏,以圖東山再起……
爐火邊上,愛玲靜靜地聽賴雅給她講那一段段往事。盡管他一直在試圖用輕鬆風趣的口吻給她講述那些,愛玲還是被深深地震動了。賴雅臉上那份無言的落寞與傷感,瞬間紮疼了愛玲的心。
有意無意之間,他們在向彼此靠近。半月時間過去,他們已到彼此的工作室裏做客。三月三十一日,是西方的複活節,文藝中心為藝術家們準備了豐盛的晚餐,晚宴之後,愛玲第一次把自己的小說《秧歌》拿給賴雅看,希望得到他的指正。
幾天之後,賴雅輕輕敲開了愛玲工作室的門,手上正拿著她的那本《秧歌》。
那是一個雪後初霽的日子,天氣晴藍如洗,陽光明媚,麥克道威爾營周邊一派銀裝素裹,賴雅與愛玲並肩走在雪地上,輕鬆又快樂地交談著。
“愛玲,你的小說寫得棒極了,文筆如此優美,情節如此曲折動人,真是讓人沒有想到……”對愛玲的小說,賴雅大加讚賞。那是愛玲來美國後除胡適之外聽到的又一份真誠熱烈的讚美。一股暖流,瞬間自她的心底升騰而起。彼時,有什麼比一聲鼓勵與讚美對她更重要呢?
“可是,我們……”愛玲沒想到賴雅會對她的小說持如此高的評價。事實上,把書送給他之後,她便有些猶豫後悔了。越來越多的交流中,她越來越清晰地感到,他們是來自兩個世界的人,人生觀,政治觀,很多觀念,形同水火。
“藝術是不分國界的,藝術與政治沒有必然的聯係。”賴雅一下子便猜中了愛玲的心事,他微笑著輕輕打斷了她的話。
藝術是不分國界的,愛情更不分。走在賴雅的身邊,聽他侃侃而談,那一段又一段傳奇般的往事,還有他對文學藝術的深刻見解,愛玲越來越為他身上那股成熟穩健的男人氣息所傾倒。走過一段窄小的下坡路段,賴雅很自然地伸出有力的大手挽住了愛玲的胳膊,怕她摔倒。那是他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肌膚相親,愛玲的心,在異國的雪地上,綻出幸福歡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