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賴雅六十五歲,愛玲三十六歲,她的年紀,與他的女兒年紀相當。兩人的差距自然不僅僅這些,政治立場上的相左、性格上的差異,都在向世人證明著那一樁婚姻的不和諧。愛玲卻不覺得,漂泊太久的心靈,太需要一處風平浪靜的港灣,那樣的港灣,父母不曾給過她,胡蘭成也不曾給過她,眼前的這個男人卻在努力地給著。
短暫的“蜜月旅行”之後,那年十月,他們又一起回到了麥克道威爾創作營。
時值深秋,麥克道威爾周圍的群山層林盡染,一派恬靜的田園牧歌風光。有愛人相伴,有了家的歸屬感,愛玲的心情大好,她終可以靜心創作自己的長篇小說了。然而,天有不測風雲,賴雅又一次中風了,他變得極度虛弱,不能寫作,甚至連正常的自理能力也沒有了,愛玲不得不中止自己手頭的寫作,盡心來照顧他。
“甫德,你要好起來!你要好起來!我不能沒有你!”多少次夜靜更深,床上的賴雅睜開眼睛,都會看到靜靜地守在他病榻前的愛玲。她握著他的手,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是說不出的痛惜與依戀。她已經習慣了對他依賴,他是她在美國唯一的親人唯一的依靠,他的猝然倒下讓她陷入深深的恐懼中去。
還好,命運眷顧這一對可憐人兒,在愛玲的精心照料下,賴雅又慢慢站起來了。可以和愛玲一起到外麵的草坪上散步,盡管走得不穩,人還虛弱無力,但愛玲已經很滿足。
夕陽西下,秋風漸起,滿山的秋葉颯颯。愛玲攙著賴雅緩緩走在落葉翻飛的林間小路上,心間是說不出的悲喜交集。
“甫德,以後你要好好的,你不知道,你病著的這些天裏,我有多擔心多害怕……”愛玲的眼眸輕輕掠過賴雅的臉,眼圈又熱了。一場大病之後,賴雅明顯蒼老疲憊許多。那份老態,把愛玲的心緊緊地揪起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真愛不必在意歲月的鴻溝,那份因光陰而起的遺憾與疼痛,卻是如影隨形。那樣的痛,在愛玲來說尤其劇烈,她不敢想象,失他之痛。
“當然,我會努力的,愛玲,我們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賴雅輕輕拍打著愛玲的手背,眼眸間也蒙上一層霧氣。如果時光肯倒流,他多想為眼前這個美麗多情的東方女人重新年輕一遍。
十月底,賴雅的病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卻再也回不到開心的最初了。賴雅像個脆弱的玻璃人兒,隨時都有被病魔襲擊的危險,愛玲的心,便日日夜夜地為他懸著。那年十二月十九日,賴雅的病再次複發被送進醫院,直到聖誕節前夕才又回到家中。為了安慰愛玲,身體極度虛弱的賴雅堅持為愛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極力哄愛玲開心。而為了慶祝愛人的康複與那個盛大的節日,愛玲特意做了幾道她最拿手的中國菜。
溫馨的燭光底下,打開一瓶香檳酒,愛玲與賴雅相對而坐,一時百感交集。相愛的時光不長,卻共同經曆了太多意料不到的風雨。
“新的一年裏,隻願甫德身體康健。”那是那個新年裏愛玲許下的唯一一個心願。許完願,輕輕舉杯飲下杯中酒,兩行苦澀的清淚,無聲地滑進嘴角……
賴雅的身體時好時壞,愛玲除了擔心丈夫的身體,還有另一重壓力也沉甸甸地壓在了愛玲的心上,那就是他們的經濟問題。文藝營雖然為藝術家們提供免費的食宿,卻沒有任何報酬的。賴雅雖有龐大的寫作計劃,因身體原因也變成了一紙空談,愛玲的寫作進展得也不順利,幾部小說投出去都如泥牛入海。他們去找出版公司談過,對方都不願意為此承擔出版風險。
曾經在上海灘上風靡一時的當紅女作家,在異國的土地上卻再也找不到曾經的輝煌,她失了自己的根,也沒有了適合自己開花結果的土壤。此後,窮困一直如影隨形追隨她到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