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玲的姑姑,愛玲生命中一位堪與母親相比的女人,當初愛玲離開上海時,也曾與她約定,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她們彼此之間也不要再通信息。一九七九年,改革開放了,愛玲這才與姑姑恢複了通信。逢年過節,愛玲有時也跟姑姑通下電話。也僅限於此,她卻是再也沒有回來看過姑姑。一九九一年六月,愛玲的姑姑在上海病重,已經九十歲的姑夫李開弟寫信給愛玲,希望她回來看看。愛玲也隻是寫了一封深情的信回來,還在信裏再三叮囑姑夫看完後一定要把信燒掉,免得路人會把地址抄走。她終究沒能再見姑姑一麵。
就連幼時與她感情極深的弟弟張子靜,她也是避而不見。上世紀八十年代,愛玲已經在洛杉磯的公寓裏隱居多年。一九八八年的一天,某天的報紙上,張子靜忽然看到“已故女作家張愛玲”幾個字(後來證明那條消息有誤),情急之下,托人去找僑務辦公室證實,通過領事館工作人員的幫助,竟然找到了姐姐在美國的地址。張子靜給姐姐寫了幾頁長信,那是姐弟倆分手多年之後的第一次聯係。大約半年後,張子靜收到姐姐的回信:
小弟:
你的信都收到了。一直惦記著還沒回信。不知道你可好。我多病,不嚴重也麻煩,成天忙著照料自己,占掉的時間太多,剩下的時間不夠用,很著急……消息阻塞,有些話就是這樣離奇,傳說我發了財,又有一說是赤貧。其實我勉強夠過,等以後大陸再開放了些,你會知道,這是實話。沒能幫你的忙,是真覺得慚愧,唯有祝安好。
煐
一九八九年一月二十日
那一封回信,曾讓張子靜欣喜若狂,他以為自己從此可以跟自己在世間的這唯一的一位親人聯係上了。與姐姐相比,弟弟張子靜也是大半生的窮困流離。少年時受舊家庭的管製,又沒姐姐的反抗勇氣,在親戚的幫助下,做過銀行的出納員。解放後,參加失業人士培訓,去一處偏遠的黃樓公社教小學的中文。沒多少本事,再加上天生訥言,教了沒多久,學生就逃光了,沒人愛聽他的課。就在鄉下各小學之間調來調去,無妻無子,孤苦伶仃一個人。晚年能聯係上姐姐,對他來說是多開心的一件事,大家應該能想象得到。可他歡歡喜喜寄出第二、第三、第四封信……卻再也沒有了回音。那些信,要麼如石沉大海,要麼被貼上“查無此人”原封不動地退回。從一九八九年張子靜收到姐姐最後一封信,一直到一九九五年張愛玲去世,他再沒得到過姐姐的隻言片語。這樣的結局,讓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想起來,多少有些寒心的。倒是從張子靜後來寫的《我的姐姐張愛玲》裏,我們讀到了另一種讓人感動的理解與親情。
九月九日,我聽到我姊姊張愛玲死於美國寓所已數日才被發現的消息,悲痛萬分。我真想不到的報紙上曾經描述過有些外國獨居老人死在家中無人知道、後來才被人發現的事情,竟同樣出現在她身上。她雖然安詳地長眠不醒,總使我心中產生說不出來的悲愴淒涼的感覺。
這麼多年來,我和姊姊一樣,也是一個人孤單地過著……但我心裏並不孤獨,因為知道姊姊還在地球的另一端,和我同存於世……姊姊待我,亦如常人,總是疏於音問。我了解她的晚年生活的難處,對她隻有想念,沒有抱怨。不管世事如何幻變,我和她是同血緣,親手足,這種根柢是永世不能改變的。(張子靜《我的姐姐張愛玲》)
一九九八年,這位同樣孤苦無依的老人,在姐姐離世三年後,也帶著對姐姐的思念之痛遺憾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