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月落海上(2 / 2)

人老了大都

是時間的俘虜,

被圈禁禁足。

它待我還好——

當然隨時可以撕票。

一笑。

在《對照記》再版時的最後一頁,愛玲補上了這一小段跋。也是她對人世的最後一段表白,是她的另一份“遺言”吧。

她已做好足夠的準備,從容趕赴死亡的約會。

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張愛玲的屍體在洛杉磯的公寓裏被人發現,此刻,距離她去世的日子已過了大約一個星期。是公寓管理員注意到這位老太太,幾天沒有露麵,心下生疑,打電話不應才叫來警方。

打開愛玲公寓的房門,眼前景象讓現場所有人都驚住了。一位瘦小的中國老太太,身穿赭紅色旗袍,靜靜地躺在藍色的地毯上,她的旁邊,被她當作書桌用的小木箱上還放著她未收起的稿子,上麵的鋼筆擰開著未蓋筆帽兒,一隻黑色的小提包,放在門邊最顯眼的地方,身份證、遺囑整整齊齊地放在包裏麵。愛玲一生最不愛麻煩別人,至死都是。她就那樣悄無聲息地飛走了,沒有驚動她的任何親朋好友。

世上的路千條萬條,唯有死亡,是一條沒有歸程的路。赴死的感覺也便永遠沒有一個最確切的注解,但人可以選擇麵對死亡的態度。那樣的離去,是愛玲自己選擇的,於她自己來說,也許已無什麼遺憾。那份淒涼,是她留給後人的感覺:一位形單影隻的老人,終老客死異鄉,沒有伴侶相伴,沒有親人子女在旁,死亡前的漫長黑暗與冰冷,她一個人,躺在地板上挨過……

“我一向眼睛很硬,從不掉淚的。可聽到愛玲最後離世的那一段,我還是忍不住哭了,哭了大半個晚上……”朋友是地道的“張迷”,也寫文字,是一個與張愛玲一樣清絕的女子,她冷靜地在文字裏寫著別人的故事,卻很少讓人在她的文字裏讀到她自己。可她不忍回憶愛玲辭世的一節,她說每憶一次她就會哭一次。

也有同樣愛著她的朋友,不願意用淚水與哭聲為她送行,他們說,愛玲不需要那些。她是帶著一份完滿與無憾,帶著伴隨她一生的清高與孤傲走的,任何淚水與同情都將褻瀆她的那份蓮花般的清高與靜美。

輕輕掀開愛玲生命之書的最後一頁,我睜大眼睛,眼望著她孤獨又堅挺的背影在塵世迷離的煙塵中漸行漸遠,直至完全消失。再閉了眼睛,酸酸澀澀的眼眶裏竟然沒有流下半滴淚。淚之所起,皆因情不能自持。陪她流過淚的,在她一生走過的路旁:幼年時被生生摘離母愛的懷抱,少女時被自己的親生父親囚禁在暗不見天日的牢籠,一生中最美的愛戀,以不堪回首的破碎收場,中年之後一場遲到的溫暖相約,終究敵不過時間的大手,繁華有時,落魄更多……可這樣一路的荊棘叢生,哪怕她被刺得身心鮮血淋漓,她都不曾放棄。她以冷漠為衣,以高傲為武器,孤獨又倔強地走完自己的一生。她寧願世人斥她冷漠,也不願意麵對眾生一捧同情之淚。所以,我不敢有淚,不忍有淚。

我卻不能認同一種說法,說她帶著一份圓滿無憾而去。總是塵世中人,總脫不了塵世的七情六欲,我們不能,愛玲亦不能。晚年的她,喜歡聽噪聲,屋子裏再不要家具也離不了一台電視機,收到朋友們一張小小的卡片也會高興,喜歡同自己最信任的朋友聊天……拒絕孤獨,渴望塵世一份天倫之樂,沒有人天生就願意拒絕這一切。隻是,上蒼在賦予她絕世的才華之後就一點點將那些塵世的溫暖從她的生命中抽離了,到最後,隻有她自己。但她不會把那份孤獨染上淒涼的色彩示於世人,更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她太要強了,要強了一輩子,她把所有的苦楚與憂傷,痛苦與遺憾都緊緊地壓進她那瘦小的胸腔,帶走了。

愛玲曾在遺囑中說,她死後把她的骨灰撒在空曠的地方,加州的法律卻禁止撒骨灰在任何地方,哪怕荒無人煙的沙漠也不行。無奈之下,林式同隻得和朋友們選擇了大海。九月三十日,是愛玲的生日,林式同也特意選擇在那個日子,偕同諸文友,帶著愛玲的骨灰來到太平洋。大把的玫瑰花瓣,紅的勝火,粉的如霞,白的似雪,隨著一縷香魂,飄散到茫茫的大海深處。那裏即是愛玲永遠的家了,一個最荒涼又最博大的去處。

愛玲一生怕水,連選擇住處時也要遠離海邊,可她的一生卻又與海有著糾葛不清的情緣。她從海上來,終歸海上去。萬頃碧波葬月魂,那一枚懸掛在中國文壇上空的月亮落下去了,傳奇的月光卻依然映照在千萬後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