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連連點著頭,眼裏有一汪水氣,卻沒有化作淚滴。過了一會,她問,“你呢?可有什麼心願?”
我此刻已將平生之願盡數實現了,實在不知還能奢求什麼。仿佛是提醒我不該太過得意一般,我忽然想起那日聽到教坊司排演的長生殿,也是夜半無人私語時,那些誓言卻沒能成真。
我不想令她感到不快,於是認真想了想,微笑應她,“但願花長好,月長明,人長壽,鬆長青,年年歲歲長相親。”
她再度微微一顫,然而我已伸臂擁她入懷,沒有絲毫的猶豫。
這樣安靜的相偎,讓我體味著從未感受過的恬淡喜悅,我享受著溶溶月色下愛人的溫暖,不再想任何關於前路會存在的艱險或淒迷。
直到有一卷浮雲半遮住明月,我才輕聲喚她,“徽贏,我有禮物送給你,想不想看?”
她抬眼驚喜的看我,迅速點頭。我笑著先起身,然後扶她起來,挽著她的手帶她進了我的房間。
我展開那幅東村先生的山齋客至圖,此畫描繪的是主人靜坐於山齋待客來訪,齋室四周山巒環抱,溪流縈繞,幽深靜謐。一客曳杖正朝山門行來,不遠處溪河橋上亦有來客,並有攜琴僮仆相隨。隔溪對岸平林漠漠,霧靄冉冉。
她細細的看著,頜首道,“此人畫近巒遠峰用方硬的小斧劈皴和刮鐵皴勾斫,齋室用界畫畫法,配以玲瓏剔透的太湖石,描繪得整飭精巧,中景的樹叢雲靄,又以濃淡不同的水墨點染暈化方法為之。虛化朦朧,有米氏山水的遺意,頗具文人畫虛靈的氣韻。”
我含笑道,“這畫中描繪的便是你向往的江南山水了,看來我這禮物算尋對了。”
“你特意去尋的?又為這個花了你多少俸祿?”她笑著挪喻我。
想到這幅畫的來曆不免有些令人難為情,不過我並沒猶豫,原原本本的告訴了她。
她聽罷了然一笑,有些悠然神往的歎道,“那還是姓盧的賺了。什麼東村平山的,哪裏比的上國朝司禮監掌印周元承親筆手跡,你的真跡日後是要流放百世的,不該輕易許了人。何況,你還沒給我畫過一副畫呢,也沒有寫過一個帖子。從前隻曉得讓你臨我的字,卻沒想過你的字也是那般好看。”
我笑著擺首,“你把我誇的太好了,若是你喜歡,我明日就畫給你。”
“自然喜歡的。寫幅字給我也好,我早就想把承明殿的匾額換了呢,我不耐煩看魯翰林的那幾個字。都說他是國朝楷書第一,我瞧著不過如此,過於端方了。”
她忽然一笑,問道,“你還記得,從前你仿了我的字抄寫文章給母親看,母親當日就誇過,那字寫的好,透著一股明心安穩之意,因此還說我的心越發靜了。其實,還不是因為你是個心靜的人。”
“我這樣也不好,性子太過安之若素,缺了進取之心。”我回答。
她搖頭,看著我的目光澄明平和,“我見多了有所謂進取之心的人,這些都不重要。倒也不是你這般性情的才讓我覺得安全,隻是,能守住自己,不為外物所動,才最是難得。”
她今日對我誇讚太多,我已有些招架不住,隻好低頭笑笑。
她看在眼裏,笑道,“你對人對事太過謙和,從不把自己當回事,這倒是可以略改改,不然總叫人欺負了去。”
聞言,我鬼使神差的接道,“不是還有你麼?你總不會看著別人欺負我。”
我說完這話,當即愣住了,我從未用這樣的語氣和態度對她說過話,一時有些羞臊,隻覺得臉上一陣發熱,隻好垂首不再看她。
她將我所有的表情盡收眼底,自然這樣的情形令她覺得頗為新鮮有趣,她湊近我一壁盯著我的臉發笑,“又臉紅了,真還沒見過比你臉皮更薄的人呢。你說的對呀,我當然是會護著你。”
她停住笑,輕聲道,“你所有的遭遇都是因為我,其中大多是不堪的。可諷刺的是,你除了我之外,卻是一無所有。如果我尚不能護住你,豈不是辜負了你對我的心意。”
此時即便置身十裏春風中,也不及麵對她一刻時帶給我的歡愉。我一壁握著她的手,回身從書架上取下了那副被擱置十六年之久的清明上河圖。
我緩緩展開它,隨之一點點映入眼簾的是那些栩栩如生的景致人物,她初時略有些疑惑,繼而明白過來,在留白處著意尋找,很快她看到了題於其上的那幾行字。
“元承,真好!你終於做了這件事。”她有些激動的說著,“你的為人,才情,應該留給後世的人知曉。我一定會助你,青史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