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齊齊叩拜,大殿內外所有人等皆伏身恭賀陛下。我侍立於禦座之側,亦屈膝隨眾人一起拜倒。
我剛剛俯身下去,膝頭未及觸地,她忽然伸手一把挽住我,目光如水,輕吐兩字,不必。
我一怔,趁我發愣之際,她再次用力將我拉起,笑道,“你站在我身邊就是了。”
我茫茫然起身,完全沒有料到她會在這樣的場合裏免去我對她的叩拜,心裏有一絲惶恐,更多的確是感激和喜悅。
於是,當群臣再度抬首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畫麵。陛下含笑端坐受禮,所有人等皆跪伏在地,唯有司禮監掌印周元承一人獨立於禦座旁,仿佛是和陛下一起,安然接受著所有人的參拜。
她以這樣的方式,實現了她的願望,終於令我和她並肩接受著世人仰望,群臣欽畏,一同享受著這煌煌盛世的無尚光芒。
然而有一抹陰雲浮於心頭,此刻的盛極榮光已遠遠超越了我身份所能承受,盡管這是她愛重我的表現,但同時也將我推向了一個危險一觸即發的境地。
這一年上巳節後,禦馬監秉筆梁明奉旨在湖廣荊州一帶征礦時,遭當地百姓投石驅逐,不久武昌,漢陽等地數百人圍堵梁明於稅廠內,百姓投石,放火,後經巡撫帶兵驅逐百姓才使梁明得以脫困。
我手中正拿著武昌兵備僉事馮應增彈劾梁明九大罪狀的奏疏,陛下待我念完,問道,“這個梁明現在回京路上,彈劾他的折子就雪片般的飛進內廷了。依你看,他是不是真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還是給我征稅本身才是最招人恨的一樁事?”
“天授十七年礦稅歲入四百八十萬兩,是曆年最多的。但這是給國庫和內帑的銀子,白花花的錢卻到不了地方官員手裏,還有受官員保護的大小商人們,更是不滿此稅已久。此時發生這件事,不足為奇。但如此大規模,怕是地方官員早有準備的。還是那句話,不過為個利字。我看很快就會有人上疏,建議免征礦稅,改增徭役,勸諫的理由自然也是還利於民這些話。”我回答。
因想到當日在維揚書和成若愚的對話,我不禁感慨道,“若真能還利於民也罷了,隻怕到最後還是還利於官僚。不征礦稅,國庫財政銳減,賑災河工出兵用餉又是捉襟見肘,隻眼盯著老百姓種地那點錢,他們倒不考慮小民的辛苦艱難了。這折子上說梁明借征稅貪瀆,我從乾嘉朝認識他開始,他就是個謹守本分無欲無求之人,他在外頭的宅子我也去過,平平常常的一個兩進院子,靠他的俸祿足以支付。我不敢說他一定沒有這些事,但不管怎樣等人回來再查罷。”
與我所料不差,隨後各地官員上疏要求停止征收礦稅,改增田賦徭役的折子雪片一般飛入禦前,然而我都以百姓受天災之苦,安忍加派小民為由駁回。
但我亦無法不查辦梁明一事,隻好將其暫時革職,著司禮監查抄其所有家產,結果與我估計得也不差,梁明並無侵吞礦稅貪瀆之罪。
麵對查抄結果,官員們再度上疏言道,恐梁明早已有準備,事先將其財產錢帛轉移至他處,且令司禮監查處禦馬監,恐有失公允。
言下之意,是我有意包庇梁明。陛下大怒,明發上諭革去馮應增官職,並將後續上疏的湖廣官員悉數免職。
“簡直是欲加之罪!查抄的結果他們不信,就這麼認定了梁明貪瀆?他們倒是拿出證據來給我看看啊,又什麼都說不出,隻會羅織罪名。”她翻著那些彈劾梁明的折子,仍有慍色地道。
我冷靜的勸道,“內臣的身份本就尷尬,且也沒什麼好形象。曆古至今都為士紳和百姓歧視,凡事一經內臣之手,難免更遭世人抵觸。其實我也很想停止內臣征稅,改由地方官員自行征收,可他們如果肯配合的話又何用鬧到今日這番田地。內臣出外,尚有官員可以監控彈劾其行為,可這些官商老爺們互相包庇扶助,他們的行為該由誰來監督呢?”
她聽我這麼說,有一絲不忍,輕聲安慰道,“元承,很多人並不了解你,不免以己推人有失偏頗,我一直都想讓世人看看,你究竟是怎樣難能可貴的一個人……即便當世沒有人知道,後世也一定會給你一個公允的評價。”
我低首,淡淡笑道,“很早以前,我就已對別人的評價釋然了。也知道,有些事情不是努力了便會有結果。何況,這不能全怪旁人,他們當然無從知曉我行為的初衷,我內心的想法,也不會有興趣知道,他們看到的是結果。而這個結果,一目了然,我是一個與士紳官僚群體敵對的人,離間挑撥了君主與臣工們之間的關係,兜攬權利,排除異己。”
見她深深的凝眉看著我,眼中有憂傷,還有疼惜,我再對她和悅的笑道,“我從前說過,罪我者,不計其數。知我者,惟一人足以。現在,我還是這麼想。而且,我已達成心願,唯有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