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片傷心畫不成(3 / 3)

她忖度著我的話,繼而揚首看著我,似一隻驕傲的孔雀,“周元承,無論你是與不是,這個名聲已經擔定了。隻要你在母親身邊一天,這樣的傳聞就永遠不會停止。而你也一定不會善終。我會等著看,看你如何身死,死後為萬世所唾棄。”

說完,她霍然轉身,幾近飛奔而去。

我默然站立了一陣,直待她跑遠,才緩緩前行,走到那漫天風雨裏。

腿上持續不斷的疼痛已令人麻木,尚不及滿身滿心的疲憊來的銳利,灰蒙蒙的雨霧裏,我恍惚看到一片秀麗山巒,一湖凝碧春水,她依稀仿佛的身影獨立於蒼茫煙水間。

那是她對我說過的誓言,江南也好,踏遍萬裏河山也好,尋一處桃源安身立命也好……這些都是當日她親口許諾,可惜她是一個帝王,這些於她,都是向往而不可得。

於我,則隻是一個誤入桃花源,醒來再也尋覓不得的夢境,一個至為美麗的錯誤。

那普惠萬物的燦爛春光終究與我無關,屬於我的,還是這蕭瑟秋風下,無邊的風雨。

此後一連數日,我都避在南書房整理過去勘誤的史書文稿,不再去西暖閣批閱奏疏,見到她時,我們也有默契的閉口不談政事和有關於公主的任何消息。

一日上午,朝罷後,我將那些文稿分類好,準備訂成冊拿去經廠。有內侍進來通報,剛剛卸任的都禦史趙循攜他的門生,都察院新任右僉都禦史沈士耕在書房外要求見我。

我心中一凜,連忙放下文稿出去。一眼便看到被沈士耕攙扶著猶自顫巍巍的趙循,他已近七十,鬢發如霜,枯瘦的臉上溝壑縱橫,額頭處的傷勢還未痊愈,露出一段猙獰的傷口。

我向他長揖,站直身子時,覺得兩道銳利如劍的目光落在我臉上,令我幾乎不敢抬首。

他伸出顫抖的手,指向我身後,“請問周掌印,你每日不在禦前伺候,躲在陛下的書房做什麼?”

我未料到他這般發問,一時語塞,垂目回答,“元承……為陛下整理書籍……”

“滿口謊言!你鎮日躲在禦書房中編修史書,你以為瞞得過所有人麼?”他打斷我,勃然怒道,“似你這般隻知喻於利的小人,為求陛下寵信,不犧違祖製,派遣閹豎四處橫征暴斂,利用天下公器為你個人爭權逐利……你這樣的人去修史,焉能做到秉筆直書,公平正氣?莫非你還想借修史為爾等閹豎翻案,掩蓋你們篡權竊國的行徑?”

聽著他咄咄逼人的喝問,我垂首不語,心中紛亂,腳下不由得後退數步,膝上的一陣劇痛令我站立不穩。

他身子向前傾著,疾問,“你枉讀聖賢書,行的都是卑劣之事。我且問你,若你還有半點禮儀廉恥之心,便誠實答我,你要破壞朝綱,離間陛下母女到幾時才肯幹休?”

“趙大人……”我艱難開口。

他斷然揮袖,“不敢,我已致仕,當不得這稱呼。”

我惶然無措,咽下喉中艱澀,再度開口,斷斷續續道,“趙先生,元承不敢離間陛下與公主,幹政一事確是元承有罪……元承從即日起再不涉政事,隻做…陛下身邊一個服侍的內臣,請先生相信元承。”

我對他一揖到地,他冷笑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巧言令色!你若有自知之明,悔改之意,就應即刻向陛下請罪,辭去司禮監掌印之職,請旨貶黜外放,遠離京畿之地。難道你竟還心存僥幸,以為陛下能為你冒天下之大不韙,不顧世人悠悠之口麼?”

“如此,或可留你一條性命。”他坦言再道。

我慢慢起身,垂首站立,這個念頭我也曾動過,但每念及此,我都盡量逃避思緒告訴自己,也許還有辦法,也許尚未到不得不離開之時。

趙循說的對,我原來一直都在心存僥幸,貪戀那本不該屬於我的明媚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