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民族具有既鎮靜又悲壯的宿命觀念,而這種觀念活生生地體現在一個可憐的莊稼漢,普拉東·卡拉塔耶夫身上。他是一個質樸且虔誠的農民,懂得在適當的時候控製自己,即使在痛苦與死亡麵前也露出他那善良的微笑。
書中的兩個英雄,皮埃爾與安德烈在經曆了種種磨煉、目睹了家鄉的淪陷、遭受了臨終時的痛苦後,憑著愛情和信仰,他們看到了上帝,最終達到了精神上的解脫,進入了一種神秘的歡樂境界。
托爾斯泰並不就此終止。在書的結尾敘述的19世紀20年代,隻是從拿破侖時代到十二月黨人時代的一個過渡時期。給人的感覺是生活正處於一種承上啟下的階段。托爾斯泰並沒有選擇在騷亂中開始和結束。就像開始時一樣,結尾也被安排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浪潮中。我們已經從中看到了未來的英雄,和那些複活過來的死者,以及他們之間衝突的情景。
以上是我試著將這部小說理出的一個大致脈絡,因為難得有人肯費這番功夫。但是書中包羅著太多的英雄,而且他們每個人都很有個性,在托爾斯泰的筆下顯得那麼生動逼真,令人不能忘記,其中有士兵、農夫、貴族,俄國人、奧地利人、法國人……這些人物所具有的驚人的生命力是任何描述都難以表現的。托爾斯泰並不是隨意編造出這些人物的。對於這一批在歐洲文學中獨一無二的人物肖像,托爾斯泰曾勾勒過無數的雛形,像他所說的,“製訂了千萬個計劃才得以成功的”。他到圖書館中搜尋,從他自己的家譜與史料,以及他以前的隨筆中去尋找,並依靠了他個人的回憶。
這些縝密的準備工作為作品的最後成功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同時也絲毫沒有喪失作品的自然性。讀者在讀這部小說的時候,可以真切感受到托爾斯泰在寫作時的那種激情和歡樂。特別是《戰爭與和平》,其最大魅力在於作者有一顆年輕的心。托爾斯泰的其他作品都沒有這部作品這麼富有童心,這顆童心就像泉水一般明淨,如莫紮特的旋律一般婉轉動人。他將自己的這顆童心灌注在書中年輕的尼古拉·羅斯托夫、索尼婭,還有可憐的小彼佳身上。
最迷人的人物形象當屬娜塔莎。她是一個可愛的小女子,嬌態可掬、任性樂觀,有一顆對愛情敏感的心。我們看著她長大,清楚了解了她的一生,對她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像對待姊妹般溫柔地愛著她。
美妙的春天的夜晚,在皎潔的月光下,娜塔莎靠著窗戶浮想聯翩,喃喃自語,隔著一層樓,安德烈在認真地傾聽著她說話……書中描寫了許多美好的情景,第一場舞會相遇時的激動、戀愛的甜蜜感覺、對愛的無限期待,以及無盡的欲望和美夢。還有深夜,在映著火光的積雪林中滑冰,感受著大自然的溫柔。在劇院那晚,所感受到的奇特的藝術世界,理智為之陶醉,心靈為之狂亂,沉浸在愛情中的肉體也為之瘋狂。除了這些美好的情景,我們還不應忘記他們所經受的痛苦,以及守護垂死愛人的悲痛……提到這些回憶時,我們激動地就好像談到我們心愛的女孩子一樣。
在女性形象的表現方麵,托爾斯泰這樣的創作遠遠高於現代的小說與戲劇。托爾斯泰的創作是充滿了生命力的,而且在銜接上富有彈性,十分流暢,似乎我們看到了它在顫動,在變化。
麵貌醜陋但具有美好德行的瑪麗亞公主也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形象,這個膽怯嬌羞的女孩子,眼見內心深藏的秘密被揭露出來,和其他女孩子一樣,臉一下子紅了起來。
大體來看,本書中女子的個性要比男子的個性突出很多,並且大大地超出了寄托托爾斯泰思想的兩個英雄:軟弱的皮埃爾·別祖霍夫和熱情而生硬的安德烈·保爾康斯基。他們都是沒有主見的人,總是在猶豫踟躕,在兩極之間來回搖擺,無法前進。也許人們會說這正是俄國人的真實寫照啊。可是我注意到俄國人也提出過同樣的批評。屠格涅夫曾責備托爾斯泰老是停滯不前,“沒有真正的發展,永遠在遲疑,感情總是搖擺不定”。托爾斯泰自己也承認有時為了整體的曆史而犧牲掉個人的性格。
《戰爭與和平》一書的光榮,在於再現了曆史上整整一個時代和民族的變遷,以及國家之間的各種戰爭。書中真正的英雄,是各個民族的人民,在他們身後,如在荷馬的英雄身後一樣,是神明在指引著他們,這些神明是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指揮著渺小的大眾”。在這些波瀾壯闊的戰爭中,一種隱藏著的命運之神,在支配著各個盲目的國家,使戰爭本身具有了一種神秘的偉大。除了讓人聯想到《伊利亞特》之外,更讓我們想到了印度的史詩。
《安娜·卡列尼娜》和《戰爭與和平》是這個成熟時期的登峰造極之作。《安娜·卡列尼娜》是一部更完美的作品,托爾斯泰的藝術手法在其中運用得更得心應手,經驗也更豐富,內心世界已毫無秘密而言。但這部作品卻缺少了《戰爭與和平》中那種青春的火焰、熱情的朝氣和偉大的氣勢。托爾斯泰已經不能創造出同樣的歡樂了。對於他來說,新婚初期那種暫時的平靜已經漸漸消逝了。在托爾斯泰伯爵夫人努力為他營造起來的愛情與藝術的氛圍中,精神上的煩悶又重新滲入進來。
在《戰爭與和平》最初的幾章中,托爾斯泰寫下婚後一年的安德烈,向皮埃爾傾訴他關於婚姻問題的心裏話,已經暴露出托爾斯泰自己在精神上的幻滅情緒,他把自己所愛的女人僅僅看作是一個漠不相關的外人,是一個在無意中阻止他思想發展的人。
從1865年的書信中,我們可以看出,此時的托爾斯泰又受到了宗教的侵擾。這隻給他的生活帶來了一些短暫的威脅,幸福很快就將這些撫平了。但當1869年托爾斯泰即將完成《戰爭與和平》時,卻發生了一場更嚴重的心靈震撼。
那時的他,離開家人幾天,到某處去參觀。一天夜裏,已經淩晨2點了,他已經睡著了。在他給某位友人的信中,有這麼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