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晚年孤獨的信仰(2 / 3)

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中,很多事情都改變了。他對革命黨人的看法有了轉變,他對於無抵抗主義的信心也有了絲毫的動搖。在《複活》中,聶赫留朵夫和政治犯們進行交往,足以證明他對於俄國革命黨的看法已經改變了。

他一直反對這些革命黨人,是因為他們很殘忍、隱藏自己的罪行,並且自滿和虛榮。但當他近距離地觀察這些人時,當他看到當局是如何對待他們時,他懂得了他們的無奈,他們毫無辦法,不得不這樣做。

他佩服他們崇高的責任感,為了這份責任,他們可以犧牲自己。

自1900年起,革命的浪潮開始擴大,從知識分子出發,波及了民眾之中,並牽扯了成千上萬的窮苦受難者。軍隊的前鋒在托爾斯泰住所的窗下列隊而過。《法蘭西水星》雜誌所發表的3篇短篇,是托爾斯泰晚年時最後作品中的一部分,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這種情景引起了托爾斯泰巨大的痛苦和惶惑。一隊隊質樸虔敬的巡禮者走過圖拉田野的情景已經不複存在了。此刻這田野中,是無數的饑荒者在彷徨流浪。他們每天都源源不斷地湧來。托爾斯泰和他們談話,發現他們胸中充滿著強烈的憤恨之情,他們不再像從前那樣把富人當作“通過施舍來修煉靈魂的人,而是將那些富人視為強盜,喝著民眾鮮血的暴徒”。這些人中,有不少是受過教育的、破產以後鋌而走險地走上了這條道路。

“將來現代文明的野蠻者,將做出如匈奴與汪達爾族對古代文明所做出的那些野蠻事,隻不過這些並非是在沙漠和森林中出現,而是在城郊的村落和大路上。”

亨利·喬治曾經就這樣說過。托爾斯泰對其加以補充,說:“汪達爾人在俄羅斯已經做好了準備,在我們如此富有宗教情結的民族中,他們將顯得格外可怕,因為我們不懂得適可而止,並且行為規範和輿論不像歐洲那麼發達。”

托爾斯泰經常收到一些反叛者的書信,抗議他的無抵抗主義,他們宣稱,對於一切政府和富人向民眾所施行的暴行,隻能報以“複仇!複仇!複仇”之聲。我們不知道托爾斯泰有沒有回信譴責他們,但在幾天之後,當他看見在村莊中,無情的官吏掠奪窮人家的牛羊和炊具根本無視他們的苦苦哀求時,他也不禁對這些冷酷的官吏喊起了複仇的口號,這些劊子手,“隻知道販酒獲取盈利,教唆殺人,判罰他人流放、下獄,服苦役,或絞死——這些家夥,全都認為在窮人家裏抓去的牛羊布匹,更適合用來蒸餾酒精毒害人民,更適合用來製造殺人的武器、建造監獄,尤其更適合和他們的助手們分贓花用”。

這真是件悲苦的事:當一個人整整一生都在期待世界充滿愛時,卻看到了這些可怕的景象,他很惶惑,很痛苦,很悲憤,但沒有任何辦法,不得不閉上雙眼。更為慘痛的是,像托爾斯泰那樣具有真正良知的人,也不得不承認,他的生活和他的主張是不一致的。

在此,我們觸及了托爾斯泰晚年時最痛苦的一點,而對於這一點,我們應當以溫柔的手輕輕地撫摩他。因為托爾斯泰曾想努力不讓別人發現這痛苦,這痛苦不隻屬於已逝者,那些他所愛的和愛他的人們也同樣有著這樣的痛苦。

托爾斯泰身邊最親近的人,他的妻子和兒女始終不能理解和接受他的信念。我們已經知道,他的妻子勇敢地分擔了他生活和藝術的工作,而對於他放棄藝術信仰,去選擇一個她所不了解的道德信仰,她感到了深切的痛苦。托爾斯泰看到連自己最親近的妻子都不了解他時,感到了跟她同樣的痛苦。

托爾斯泰寫信給丹奈洛摩說:“我深切地理解了下麵這句話:丈夫和妻子不是兩個分離著的生物,而是一個整體。我熱切地希望,把我借以超脫人生苦惱的宗教意識,傳遞一部分給我的妻子。我希望是由上帝幫我傳遞給她,而不是由我,雖然我明白作為女人是很難接受這種意識的。”

這個願望沒有實現。托爾斯泰伯爵夫人愛著這個“和她結合為一”的人,愛他仁慈的靈魂,愛他純潔的心地,愛他坦率的性格。她看見“他走在群眾的前麵,指引著人類應走的道路”。當東正教的最高會議開除托爾斯泰的教籍時,她勇敢地為他辯護,聲稱她將分擔她丈夫所遇到的所有危險。但她卻不能勉強自己去相信她從不相信的事情。托爾斯泰也很真誠,不願意強迫他的妻子假裝相信。因為比起不信仰和不愛,托爾斯泰更憎恨虛偽的信仰和愛。因此,他不會強迫自己的妻子因為他的信念而改變她的生活,甚至犧牲掉她和兒女們的前途。

托爾斯泰和他兒女們之間的隔閡似乎更深。勒魯瓦·博利厄氏曾在亞斯納亞·波利亞納見過托爾斯泰,說“在餐桌上,當父親說話時,幾個孩子們竟表現出一種不耐煩和不信任的神情”。他的3個女兒稍稍受到了他信仰的觸動,但其中他最愛的瑪麗亞,那時已經去世了。他在家人中間,精神上是處於完全孤立的狀態。理解他的“僅有他最小的女兒和他的醫生”。這種在精神上與家人的疏離讓托爾斯泰倍感苦惱,除此,那些沒有必要的世俗的交際活動也讓托爾斯泰感到苦惱。世界各地到處都有人來拜訪他,他非常討厭那些美國人,認為他們都是一些追逐時髦的輕浮之士。

還有他還不得不過上一種表麵上的“奢侈”生活。其實,根據那些到過托爾斯泰家裏的人的敘述,這種“奢侈”的生活並不名符其實。他的家裏,家具十分簡單,在臥室裏,隻放著一張鐵床,其他什麼都沒有!但即便是這樣的生活狀態,也成為他的負擔,讓他苦惱不已。在《法蘭西水星》上發表的第2短篇文章中,他悲苦地將社會的慘狀和他自己家中的“奢侈”作了對比。

1903年時,他這樣寫道:“我的活動,也許對若幹人來說是有益的,但現在它已經喪失了大半的重要性,因為我的生活不能和我所宣傳的主張完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