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晚年孤獨的信仰(3 / 3)

這兩者的確不能實現一致,因為他既不能強迫他的家人離開上流社會,也不能跟他們斷絕聯係,如果他這樣做的話,也許可以擺脫敵人們說他是偽善、言行不一的攻擊,但他卻不能這樣做。

他曾經有過這樣的想法。很久以前,他就下定了決心。人們找到並發表了他於1897年6月8日寫給妻子的信。在此,應當全部轉錄出來,因為再也沒有比這封信更能表達他內心的愛和痛苦了:

“親愛的索菲婭,長期以來,我因為我的生活和我的信仰的不一致而倍感痛苦。我不能強迫你改變你的生活習慣。迄今為止,我不能離開你了,因為孩子們還很小,我一旦離開,他們就將感受不到父愛,而這樣將會使大家都非常難過。但我不能繼續像過去16年那樣生活了,不時地跟你們抗爭,讓你們感到不快;也不時地陷入周圍的誘惑與影響中一蹶不振。此時此刻,我決定要實行我想了好久的計劃:出走……就像印度人一樣,到了60歲的時候還要到森林中去過隱居的生活;也像一切信教的老人一樣,願意將他的殘年奉獻給上帝,而不是將最後的生命浪費在開玩笑、說幽默話、胡鬧、打網球這些瑣碎的事情上。我也是這樣,在70歲左右的年紀,我要全身心地獲得平靜、孤獨,即使我的生活並不會因此而符合我的良知,但至少不會跟我的良知大相徑庭。我如果公開地走,你們一定會懇請我留下,勸說我,最後我將不得不做出退讓,也許就再不會有那種去實踐的決心了。因此如果我的行動使你們感到了難過,我懇求你們的寬恕。尤其是你,索菲婭,讓我走吧,不要尋找我,不要記恨我,也不要責備我。我離開並不是因為我對你有什麼不滿。我知道你不能跟我一樣地去思考和觀察事物,你不願改變你的生活,也不願為了你所不承認的事物做出任何的犧牲。我一點兒也不埋怨你。相反,我總是懷著愛和感激之情來回憶我們35年來的共同生活,尤其是前半期,你用你天生做母親的勇敢與忠誠,擔負起你的使命。你對於我,對於世界,付出了你該付出的一切。你富有母愛,做出了偉大的犧牲。但在我們生活的後半期,也就是在這最近的15年間,我們之間有了分歧。我不認為這是我的錯誤,我知道我的思想發生了很大的轉變,可這既非是為了享樂,也非為了別人,而是我不得不這樣做。我不會責備你沒有跟隨我,我反而要感謝你,我將永遠懷著真摯的愛回憶起你給予我的一切。別了,我親愛的索菲婭。我愛你。”

實際上,托爾斯泰並沒有離開她。對於他來說,寫了這封信似乎就已經足夠了。信寫完了,他下決心的所有力量也已經用盡了。信中寫道“如果公開地走,你們一定會懇請我留下,勸說我,最後我將不得不做出退讓……”可實際上,他並不需要什麼“懇請”、“勸說”,隻要他想到了自己離開之後的情景,他就感覺自己根本離不開。他將這封信藏在一件家具內,外麵寫著:“我死後,將此交給我的妻子,索菲婭·安德烈耶芙娜。”

他的出逃計劃最終泡湯了。

在基督教名人錄中,有一些堅決的聖者,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擯棄他們與別人的感情。但對於托爾斯泰而言,他根本無法做到,他是個普普通通的人,甚至有些軟弱,他不能為了他的上帝而犧牲他全部的溫情。

15年前,在極其悲痛的一頁中,他自問:“那麼,列夫·托爾斯泰,你是否依照你所宣揚的主義而生活呢?”

他痛苦地答道:“我羞愧地快要死了,我是罪人,我應當被世人蔑視……可是,請看看我過去的生活,再看看我現在的生活吧。你們就會發現,我一直在努力按照上帝的律令生活。我沒有做到我應該做的千分之一,我為此而感到羞愧,但這並不是因為我不願意去做,而是因為我不能這樣做……指責我吧,但不要指責我所選擇的道路。如果我知道回家的道路,而我卻像個醉人一般踉踉蹌蹌地走著,你能說我選擇的路是錯的嗎?要麼請你指點給我另一條路,要麼請支持我所遵循真理的路,就像我支持你一樣。不要冷落了我,不要對我的災難漠不關心,更不要幸災樂禍地說:‘瞧啊!他說他要回到家裏,卻墜入泥窪中去了!’不,千萬不要幸災樂禍,請幫助我,支持我!我因為世人的彷徨失措而感到痛心。當我竭盡全力想走出泥淖時,你卻不對我報以同情之心,反而指著我說:‘看呀,他也和我們一起掉進泥淖裏了。’”

在他快要去世的時候,他又重複著說:“我不是一個聖者,我從來不自以為是這樣的人物。我隻是一個任人驅使的人,有時候都不能隨心表達我所想說的東西。這並非是我不願意,而是我不能,因為表達出來後常常會與最初的想法不符,我的行為就更糟了。我是一個十分怯懦的人,身上有許多不好的習慣,我願意侍奉真理之神,但卻總是磕磕絆絆,如果人們把我當作一個不會犯任何錯誤的人,那麼,我的每一個錯誤都好像是一種謊言或虛偽了。但是如果人們把我當作一個軟弱的人,那麼,大家就可以看到一個真正的我,我就是一個可憐卻很真誠的人,誠心誠意地想要成為一個好人,成為上帝忠實的仆人。”

就這樣,托爾斯泰受著良心的折磨,被比他堅毅但缺少人性的信徒們的埋怨所困擾,為他的怯弱和踟躕不決而痛心。他總是在家族之愛與上帝之愛之間徘徊。直到有一天,一時的絕望,或是他臨死前刮起的一陣狂熱的旋風,迫使他離開了家,在路上,他一麵彷徨,一麵奔逃,去叩響一所修道院的大門,接著又重新上路,終於在途中病倒了,在一個無名的小城中一病不起。在彌留之際,他放聲大哭,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那些不幸的人們,他號啕地哭喊著:“大地上有成千上萬的生靈在受苦,你們不需要在這裏隻照顧我一個人。”

托爾斯泰想要的“解脫”來了。1910年11月20日,清晨6時餘,托爾斯泰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