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對世界的戰鬥中,他和盧梭是站在同一戰線的,除此之外,托爾斯泰內心世界裏最強大的兩股力量,真理和愛的鬥爭一直困擾著他生命最後的30年。
真理是托爾斯泰最早的信仰,也是他藝術創作的原則。在他看來,真理是“直透入靈魂深處的目光”,它能看透人們的內心。
“我作品中所體現的真理,是我全心全意所愛的,在過去、現在、將來,永遠都是最美的。”
在他兄弟死後,當一切都毀滅了,真理是他所僅存的東西。“真理是在我道德觀念中唯一留下來的東西,是我將崇拜的唯一的對象。”這真理,就是他生命的中樞,是大海中的礁石。
但不久之後,“殘酷的真理”已不能使他感到滿足。愛漸漸替代了它的位置。這愛,是他童年時代的生命之源,是愛讓他的心靈達到了一種自然的境界。托爾斯泰在1880年發生精神危機時,並沒有舍棄真理,而是將它引向了愛的境界。愛是“生存的意義”,且是唯一的意義,當然,美也是。愛是經過生活磨煉變得成熟的托爾斯泰的精髓,是《戰爭與和平》、《答神聖宗教會議書》作品的精髓。
愛深入真理這一點,成為托爾斯泰中期作品所具有的獨特價值,也是在這一點上,他和福樓拜的寫實主義有了很大的差別。福樓拜竭力不去愛他書中的人物,因此,在他的作品中總是缺少光明的存在。太陽的光明是遠遠不夠的,必須要擁有心靈之光。相對地,托爾斯泰的寫實主義體現在每個人物的身上,當他觀察這些人物時,即使是最卑賤的人,他也能找到愛他的理由,使我們感到這惡人與我們也有兄弟般的情誼。
但這種博愛是很難維持的。有時候,人生的種種景象和痛苦顯得是那麼悲慘,簡直成了對愛的一種打擊。那時,為了拯救這愛,拯救這信念,我們不得不將它放到人世之外,使它有和人世脫離一切關係的危險。而那些天賦慧根,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真理的人注定要忍受痛苦的折磨。托爾斯泰在最後的數年中,用銳利的慧眼觀察著殘酷的現實,熱烈的心始終期待著愛的降臨。他所看到的和他內心所想的常常處於矛盾之中,這讓托爾斯泰倍感痛苦,但這種痛苦又是別人所不能理解的。
我們都體驗過這種充滿悲劇的內心鬥爭。我們屢次陷入那種不忍目睹或痛恨萬分的輪回中!一個名副其實的藝術家,一個意識到文字的美妙及可怕力量的作家,在說出某項真理的時候,往往感到憂心忡忡,此種情形不可勝數!在現代文明的謊言中,這種健全而充滿力量的真理,就好像我們賴以生存的空氣一樣必不可少。但我們發現多少人的肺卻忍受不了這空氣。因為現代文明和自己的宅心仁厚,人們已經變得軟弱不堪了!我們怎麼可以一點兒也不顧忌這些弱者而將真理暴露在他們眼前呢?在高處,有沒有像托爾斯泰所說那種“引向愛”的真理呢?那具體是什麼呢?我們能不能容忍用善意的謊言去欺騙別人,就好像皮爾·金特用童話去哄騙他垂死的母親……社會永遠在真理和愛這兩條路之間徘徊。通常的解決方法是,往往一起犧牲掉愛和真理。
但托爾斯泰從來沒有背叛過這兩個信念中的任何一個。在他成熟時期的作品中,愛是真理的火焰。在他晚年的作品中,愛是一道從高處射下的光,一道上帝恩寵的光,普照著人世,但卻不能跟生活融合在一起。在《複活》中,我們看到信仰統治著現實,但這種信仰卻存在於現實之外。每當托爾斯泰觀察他小說中所描寫的人物時,看到的都是一群軟弱的、無用的人,但等他以抽象的方式加以思索時,這些人物立刻具有了神明般的聖潔。托爾斯泰的日常生活,也和他的藝術一樣,處於這種矛盾中,而且表現得更為殘酷。他雖然知道愛派給他的任務,但他的行動總是與之背道而馳。他沒有按照上帝的意誌生活,而是按照世俗的規則來生活。愛常常在現實生活中以不同的麵目出現,且處於各種矛盾中,使我們難以辨別。托爾斯泰應該選擇他的家庭之愛,還是全人類之愛呢?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還在這兩者之間徘徊。
他不知道如何解決這個問題。讓那些驕傲的知識分子輕蔑地批判他吧。當然,這些知識分子自認為找到了解決方法,找到了真理,而且深信不疑。在他們看來,托爾斯泰就是一個軟弱的人,一個容易感傷的人,根本不足為訓。無疑地,托爾斯泰不能成為他們所追逐的榜樣。托爾斯泰不屬於富有虛榮心的優秀階級,也不屬於任何教派,既非偽善者,也非他所聲稱的猶太僧侶。他是自由基督徒中最崇高的一個典型,他的一生都在追求一個越來越遠離生活的理想。
托爾斯泰並不是向那些思想上的特權者說的這些話,他是說給普通大眾聽的。他是我們的良知。他說出我們這些普通人內心的想法,和我們不敢正視的內心的聲音。他對於我們來說,並不是一個驕傲的大師,並不像那些坐在藝術與智慧寶座上,威臨著人類的高傲的天才。就像他在信中自稱的那樣,他有一個最美、最甜蜜的名字——“我們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