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裏,劉金鼎最先認識的,就是這個被父親稱為嫂子的女人。這是一個從來沒有笑過的女人,可她的肥美仍然保留在劉金鼎的記憶裏。很多年後,當劉金鼎坐在伊斯坦布爾的土耳其浴室裏,在白霧一樣的蒸氣裏享受“脫皮按摩”的時候,仍然會想起這個下肢癱瘓了的肥白女人,因為,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次洗浴。
這個早年建在開封老城戲樓街後邊的浴池並不算大,裏邊有兩個三十米見方的熱水池,一個二十米見方的溫水池,沒有搓背間,要求搓背的人就在池邊坐著,或者躺在小木床上等著“喊號”。每到年關,池子裏就像下餃子一樣,堆滿了被熱水燙紅了的各樣屁股。在這個票價一位一毛五、擺有簡單木床的、熱氣騰騰的“紅星浴池”裏,活躍著一個“靈魂”。“羅鍋林”就是這個浴池的“靈魂”。
“羅鍋林”這個綽號是人們私下叫的。在白霧籠罩、影影綽綽、人頭攢動的浴室裏,人們高聲喊叫的是兩個字:“老林——”或是:“老林,十八號……老林,二十七號……老林,這呢……老林,角裏……”於是就有了響亮的回應:“十八號一位!——二十七號一位!角裏,三十五號一位!櫃前,十六號一位……”隨著應聲,一條條飛舞著的熱毛巾準確地、旋風一般地飛到了客人的手中。
“羅鍋林”給人搓背更是一絕。在他這裏,“搓背”不叫搓背,他叫“更新”。“羅鍋林”給人“更新”的時候,就像是一種表演。那條白毛巾在他手裏滴溜溜兒地旋轉、飛舞,有時像陀螺,有時像花環,有時像直弓,有時像響箭,有時像繩鞭,不時抖出去、彎回來,發出“劈裏啪啦”的脆響!有時他弓著一條腿,有時他擰著脖兒,他的手掌裹在那條白毛巾裏,所到之處,留下一片片紅色的印痕。他給人“更新”的最後一道程序是“捶背”。在他,捶背就像是擂鼓,由上而下、由輕而重,先是雨點似的,而後是大珠小珠落玉盤;再後,兩掌平伸,起落緊如密鼓,“叭叭叭、叭叭叭叭……”,有萬馬奔騰之勢!同時他嘴裏還不時回應著各種招呼聲:“八號一位——走好!十二號一位——您邊上!七號——稍等!”
“羅鍋林”還負責給人修腳。稍稍閑暇的時候,他提著一個小木箱來到修腳人的床前,在膝蓋上鋪一條黑亮的墊布,擺上一排有長有短、形狀各異、看上去鋒利無比的修腳刀,大喊一聲:“——曬蛋!”這句“曬蛋”很像是英文,卻是要人躺下的意思。等客人躺下來,他會把客人的一隻腳高高地舉起來,舉過頭頂,在半昏的燈光下細細地觀察、研究,爾後平著放下去,抱在膝蓋上,這才下刀……
在這個熱氣騰騰、臭屁哄哄的浴室裏,“羅鍋林”的身影就像是移動著的、半隱半現的“山峰”,不時出現在一個個赤裸裸的屁股後麵。這兒,或那兒,喊著、叫著、跳著,麻溜兒得就像是一隻竄來竄去的老山羊。但凡當他麵對那些肥碩些的屁股時,“羅鍋林”就會恭敬地稱呼一聲:“範科長、劉局長、王書記、秦股長、馬主任……”偶爾,那些肥碩屁股們會給他遞一支煙,他就夾在耳朵上,蹦躂得更加歡實。他那駝背的峰尖上時常亮著一串明晃晃的汗珠兒,汗珠兒滴溜溜地往下淌,在他背上畫出一條條銀亮的小溪。他要一直忙到後半夜,等人走光了的時候,他把散落在小木床上的浴巾一條條疊好,這才回到最靠牆角裏的那個鋪位前,坐下來,喘上一口氣。
這個緊靠西邊牆角、挨著一個工具櫃的鋪位,就是他的。這個鋪位一般是不賣錢的。現在,赤身圍著一條浴巾的花匠劉全有,就在這個鋪位上坐著。
雖然已是多年的朋友,花匠劉全有也並不是白住。這時,他已在鋪位上擺好了兩個黃紙包,一個紙包裏是半斤醬紅色的豬頭肉,一個紙包裏是半斤油炸花生米,還有一個錫壺,兩個小酒盅。
下半夜,兩個朋友,就這麼你一盅、我一盅喝著……無話。蒙蒙矓矓地,劉金鼎夜裏起來撒尿,就見劉全有也跟著走出來。他以為父親也要尿,可父親沒尿。父親手裏端著一茶缸水,走到廁所旁的獨輪車前,先是淨口,嘴裏咕咕嚕嚕的,把水吐在地上。淨口後,再含上水,掀開捂在花筐上的棉被,一口一口地把含了酒氣的水噴在花上。父親說:“這樣,花會鮮些。”尿畢,劉金鼎回到浴室,見兩人繼續喝,還是你一盅、我一盅,酒不多了,抿,無話。偶爾,喝酒的父親會把一粒花生米順手塞進兒子金鼎的嘴裏。這時的劉金鼎睜開眼,看著兩人。在他眼裏,這時的兩個人,就像是兩堆灰。
在童年的記憶裏,一年隻有一次的洗浴是劉金鼎最高級的享受。正是在開封那個“紅星浴池”裏,他見識了籠罩在熱烘烘的、白色霧氣裏的、赤裸裸的人生。
於是他認定,“羅鍋林”的人生,是卑微的。雖然,那時候,他還不認識這兩個字,但意思,他已洞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