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3 / 3)

突然,身後響起了一陣“噔噔噔……”的腳步聲!赫連東山扭頭一看,隻見兒子跑進臨街的一棟樓房裏去了。那時,他們剛剛走過一個街角,再走一百多米,就是人民公園了。這臨街的樓房,是一棟七層樓的旅館,兒子就這樣突兀地順著旅館的步梯衝上樓去了。赫連東山腦子裏“轟”地一下,胸口像是被火針紮了一樣疼痛!他彎下腰,猛咳了一陣,突然發現,兒子大了,兒子不聽他的了。

赫連東山怔怔地站在那裏,好半天沒回過勁來……終於,他萬般無奈地、一步一步地追上樓去。

這七層樓,赫連東山每一步都走得極為痛苦。這每一步都預示著他教育的“失敗”。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父子之間,怎麼就到了這一步?當他登上樓頂的時候,發現兒子站在樓頂的邊緣處,臉色煞白,衝著他喊道:“你別過來。你再逼我,我就跳下去!”

接著,兒子又聲嘶力竭地喊道:“我受夠了!從現在開始,我不是你兒子了。我跟你一刀兩斷!我是賊麼,天天盯著我?憑什麼?誰給你的權力?就因為生了我,你就可以毀了我麼!……”

天色已晚,遠處燈火璀璨。城市的夜空中飄浮著燒烤的油煙味和雜亂的音樂聲,一會兒是“妹妹你坐船頭……”一會兒是“瀟灑走一回……”一會又是“小城故事多……”父子之間,相隔十幾米的距離,卻是咫尺天涯。

到了這時候,赫連東山反倒冷靜下來了。是的,位置一下子顛倒過來了,他跟兒子成了談判的對手。赫連東山一輩子都在與嫌犯較量,可這一次,較量的對手竟成了他的親生兒子……在兒子咆哮時,赫連東山什麼也沒有說,他摸了摸衣兜,從兜裏掏出煙來,抖著手點上,默默地吸著。他在等待,等著兒子把心裏憤懣全都發泄出來。

他知道兒子心裏害怕。兒子沒經過什麼事,兒子眼裏除了恨,更多的是恐慌,他是嚇壞了……如果稍不留意,哪怕有一句話說重了,他真的會跳下去。赫連東山站在那裏,一句話不說,接連吸了兩支煙。過了大約有一刻鍾的時間,他終於開口了。

他說:“兒子,你真的想從這裏跳下去麼?”

他說:“養活了你十七年,就為了讓你從這裏跳下去?”

他說:“就按你說的,你已經是大人了。生你、養你,都是我應盡的義務。那麼,今天晚上,就算我最後一次盡義務。”

他說:“你記住,你可以不認這個老爸,老爸不會不認你。你現在扭過頭,往前看,這是去派出所的方向麼?我說帶你去派出所,隻是想嚇嚇你,讓你引起足夠的重視。我的本意是,帶你去公園,咱爺倆好好談一談。”

他說:“世界很大,你要走的路還很長,現在又是你高考的關鍵時刻,如果你被這些汙兒八糟的、不堪入目的東西誘惑了,壞了心性,荒廢了學業,你這一輩子,就毀了。我說了,世界很大,你本可以走很遠的路,接觸更多的人,有更多的選擇餘地,也會有更多的人生見識……”

他說:“當然,要是真考不上,也沒什麼。有很多人,沒什麼見識,也都活得好好的。有件事,我還沒跟你媽商量。兒子,如果你真的不想上大學了,不想走出去看一看這個大千世界,也沒什麼。我把家裏的老底告訴你,咱家存有八萬塊錢,到時候再湊一湊,給你買一‘夏利’,開出租吧,也算是給你一個飯碗。就這麼多了。往下,娶一媳婦,好好過你的日子,也行。”

他說:“兒子,沒有人逼你,隻是希望你將來過得更好。”

他說:“兒子,你真要往下跳,我也攔不住你。何去何從,你自己好好想想。”

說完,赫連東山從樓上走下去了。下樓的時候,他就像是踩在自己的心口上,心口的血一陣一陣往上湧,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拐過街角,他蹲在一根電線杆下麵,長歎一聲,忽然覺得風裏有鹽,那不是鹽,那是他的淚。

夜深了,終於,他看見兒子從樓裏走出來了。

後來,他從妻子那裏得知,兒子連夜把那三盤黃碟還給人家了。按兒子的性格,無論如何,他是不會出賣朋友的,哪怕是犯了罪,這也是他寧死不去派出所的原因。

這一晚對赫連華生來說是刻骨銘心的,是他成長期的一個臨界點。這也是他從赫連華生走向赫連西楚的前夜,再往前走,他就成為網絡上的“西楚霸王”了。可以說,有了這一晚,他才真正走出了父親的陰影。從此,父親再沒有動過他一指頭,父親“投降”了。至少他自己以為,他那可惡的“刀片老爸”,居然投降了。

當然,這難得的“自由”也是他自己爭取來的。在上高中的最後一年,他是拚了命的。他想,他一定得考上大學,隻有考上了大學,他才能徹底脫離那雙眼睛的監視。所以,在考大學填寫誌願時,他填的全是外地,一個是上海,一個是北京,一個是深圳,他想走得越遠越好。那時候,飛出“牢籠”成了他學習的最大動力。終於,他如願地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雖然是“二本”。

此後,父子之間再沒說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