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了一隻野兔。野兔的兩隻耳朵天線一樣豎著,“忽”地跳轉身,穿過豆地,越過玉米田,在一個田埂上摔了個鷂子翻身,打了一滾兒,仍然在飛奔。一個聲音說:“截住!東邊,往東邊跑了。大槐,你的銃呢?”土塵飛起來了,一蕩塵土飛上了天空。脫脫脫……一陣腳步聲後,兔子不見了。隻響“哎呀”一聲,大槐說:“我日他姐,這有‘搬藏’洞!老天,都秋後了,這還有一‘搬藏’洞。我日他姐呀,有麥呀!二斤小麥都不止呀。快挖吧!……”課堂上,教授說:“李斯說,牽黃犬出東門,豈可得乎?這句話的意思哪位同學知道?……”
他看見了迎親的隊伍,是自行車隊,兩輛、兩輛並排走。自行車上掛著紅花,新人胸前也掛著紅花,送親的胸前掛的是紅布條兒。鞭炮響起來的時候,自行車隊進村了。有聲音高喊著:“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爾後是滿院的嘴,油汪汪的嘴,這是一村人的節日。一籠一籠的花卷子饃抬上來,還有一鍋粉條油豆腐紅燒肉,一個聲音說:“造吧,可勁兒造!今兒管夠!”月亮升上來的時候,打一飽嗝兒,再撒一泡熱尿,蹲在房簷下聽房……一個聲音說:“下半夜了,一句也沒聽見。”一個聲音說:“我聽見了哨兒響了,屋裏有尿罐。”聽著聽著,月亮笑走了。突然,一個聲音說:“這就是日本人的人體宴!色味香俱全!”
他看見了瓜地。月光漫在瓜地裏,亮著一股一股的青氣。一圓一圓的西瓜是油黑色的。一個聲音說:輕點,等老怪的呼嚕聲響起來的時候再往裏爬。一個聲音說:別等呼嚕了,他那倆眼跟鱉燈樣,咱熬不過他。你去東頭,我在西頭,等他狗日的撒尿時,搬一個就跑。他一人提著褲子,總不能兩頭追,追也追不上……瓜真甜哪!手甜,臉甜,眉毛也是甜的。接著鞭子就響了,鞭子說:打爛他的屁股!看他還來偷瓜。維尼教授精神抖擻地站在課堂上,伸出一隻長毛的大手,指著他高聲說:中國人,你有願望麼,你的願望是什麼?
他看見了麥垛……
不該呀,他不該丟了小麥。其實,李德林最喜歡一個人坐在麥地邊上,點上一支煙,默默地坐著,倘或說這是在與小麥對話。那是一種心碰心的、無語的交流。是呀,坐在麥地邊的田埂上,脫掉一隻鞋(他喜歡穿布鞋),把鞋墊在屁股下,光出一隻腳丫,用腳趾去蹭田埂上的熱土,聞著小麥或青澀或甜熟的香氣,就那麼默默地坐著……這是他人生最愜意的時刻。
是的,他自小是在麥田邊上長大的,是小麥給了他夢想。他是先有小麥,後有人生的。他能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也全都是“小麥”賜予的。如今他離開了小麥,也就什麼都沒有了。他仿佛聽到了小麥的哭泣聲,小麥是為他哭的。
他說:“麥子黃的時候是沒有聲音的,頭發白的時候也沒有……我怎麼就信了呢?”
"0376"問:“老李,你念的啥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