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主旋律:14世紀的政府宣傳畫(2 / 3)

古往今來的人們已經為政治宣傳總結出了無數種千奇百怪的技巧,而所有的技巧背後都有著一個共同的、最為基本的原則,那就是不憚重複。“謊言重複一千遍就是真理”,相反,如果真理隻說一遍,那麼在芸芸眾生的心裏,它也隻不過是一陣無關痛癢的耳邊風罷了。無論真理還是謊言都需要重複,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縝密的理性思辨力僅僅屬於智者,而智者在任何社會裏都不多見。你若是想讓一個觀點深入人心,那就不厭其煩地重複它好了。顯然不能簡單機械地重複,而是動用各種手段,采取各種方式——尤其是感性的方式,讓人們在不知不覺中不加思考地接受它,仿佛它不是什麼嶄新的、需要時間來檢驗的觀點,而是亙古以來就一成不變的天經地義。錫耶納的“九人會”雖然不是法西斯,但顯然也很清楚政治宣傳的要領和意義。他們花了大價錢,請來當時第一流的畫家在市政廳的牆壁上畫滿了政治宣傳畫,每一幅畫都堪稱鴻篇巨製。這正如軍備競賽,他們既然要以俗權對抗教權,就必須以足夠力度的政治宣傳畫來對抗教會的宗教宣傳畫。這簡直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為哪怕是今天最不熟悉藝術史的人也知道教會在宗教宣傳畫上的投入有多麼驚人。錫耶納市政廳裏最引人矚目的壁畫並不是馬丁尼的聖母像,而是安布羅焦 洛倫采蒂(Ambrogio Lorenzetti,1290~1348)的一組規模更大的作品。這組作品比前者的革命性更強,因為畫家幾乎完全脫掉了宗教的外衣,赤裸裸地描繪理想的自治城市的樣貌。僅從作品的標題就可以窺見這一點了:《好政府與壞政府的寓言與功效》(Allegory and Effects of Good and Bad Government)。主畫麵被繪在議事廳的正牆上,兩側的牆壁上分別畫的是《好政府及其治下的城市生活場景》(Good Government and the Effects of Good Government on the City Life)以及《壞政府及其治下的城市生活場景》(Bad Government and the Effects of Bad Government on the City Life)。16世紀的畫家兼美術史家瓦薩裏(Giorgio Vasari,1511~1574)描述洛倫采蒂的風格時說:洛倫采蒂是一個博覽群書的人,這在他的同時代畫家裏是非常罕見的,所以他很擅長創作一些會令其他畫家感到力不從心的較有思想深度的題材;他與其說是一名知識淵博、思想深刻的畫家,不如說是一名精通繪畫的紳士兼哲學家。如果不是精通古典哲學的人,哪個畫家會鬥膽繪製這樣一組充滿哲學細節的政府寓言呢?如果僅僅從繪畫的表現手法來講,洛倫采蒂的象征主義表現方式在當時就已經有點落伍了。畫家用一個白衣國王來代表好政府,在他身邊端坐的六位女性分別代表著所謂的四大美德(The Cardinal Virtues)以及高尚與和平。畫麵下方是一群列隊齊整的人在向國王和六位女士致敬,如果你仔細點數一下人數,會發現他們共有24人。“24”這個數字是有特殊含義的,象征著在“九人會”之前誕生過的一個“24人委員會”,這個“24人委員會”標誌著錫耶納獲得自治權的開始,他們從畫麵左側的智慧女神和正義女神那裏掌握了有關和諧的奧秘。國王頭頂上的三位天使象征著信、望、愛這三種宗教美德,值得注意的是,天使雖然處於畫麵的製高點,卻遠離了視線的焦點,這真是一個非常巧妙的處理啊;國王腳下是一匹母狼帶著兩個男嬰,這是在表現羅馬起源的故事,在這裏象征著錫耶納與羅馬的血脈淵源。通觀全畫,畫家心中一個好政府所應當具備的全部要素都在這裏:四大美德、高尚、和平、智慧、正義,以及不忘傳統。畫麵的每個細節都有其特定而明晰的象征意義,今天的畫家們會批評說這樣的繪畫簡直就是一本平庸的政治教科書,無論如何也算不得是一件藝術作品。嚴格來說,這幅畫還算不得教科書,而是一部圖解政治百科全書,畫家把所有抽象的政治觀念都作了擬人化的形象處理,而這恰恰就是繪畫最重要的功能之一:把不易理解的抽象概念,轉化為易於眾人理解的形象圖案。這樣做當然是考慮到宣傳的功效,因為越是智力低下、文化層次不高的人越是容易接受形象化的表達方式。直到今天,所有的政治宣傳畫依然遵循著洛倫采蒂的創作原則:簡單,直接,不會引起解讀的多樣化。如果我們一定要堅持認為,解讀的多樣化是一件藝術作品(無論繪畫、詩歌、音樂、小說)是否具有藝術深度的重要指標,那麼,任何政治題材的藝術作品顯然都會因此而淪為膚淺平庸的藝術快餐。對於洛倫采蒂作品裏的象征意義,這裏有必要解釋一下何謂四大美德。所謂四大美德,即謹慎、公正、堅忍和節製,這已經是今天任何一個基督教國家裏習以為常的傳統知識了,教會墓地的很多墓碑上都雕刻著以四大美德為主題的文字或圖案,而事實上它的來源並非《聖經》,而是柏拉圖或亞裏士多德。在洛倫采蒂對好政府的描繪上,四大美德在視覺上的重要性明顯高於“信、望、愛”這三大宗教美德,這在當時正體現著俗權試圖壓倒教權的一種努力。四大美德最早是由柏拉圖在《普羅泰戈拉篇》裏不很明確地提出來的,後來被亞裏士多德一本正經地總結為理想城邦生活的必備元素。四大美德,The Cardinal Virtues,Cardinal源於拉丁語的cardo,是“門軸”、“樞紐”的意思,那時的人們相信理想生活的大門離不開四大美德這個門軸。如果缺乏這四大美德,至少在洛倫采蒂看來,一座城市就會可悲地淪為壁畫上的“壞政府”的那個樣子:青麵獠牙的魔鬼頭戴王冠,四大美德的坐席被貪婪、傲慢和虛榮取代,而僭越了高尚與和平的則是殘忍、背叛與欺騙,一襲白衣的正義女神被牢牢地捆縛在地,無助地倒在魔鬼的腳下,整座城市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混亂和戰爭當中,有一部分已經徹底地淪為廢墟了。讀過本書“理想城市”一章的讀者會驚奇地發現,在洛倫采蒂的烏托邦與反麵烏托邦裏,理想城市裏的建築居然是錯落地分布著的,幾乎找不到一點點幾何式的規整,對一座城市的“理想”僅僅表現在抽象的精神符號上,真不知道這會令那些追求完美幾何效果的理想城市畫家們作何感想。當然,最應該值得我們好奇的問題應該是這樣的:既然畫筆可以拋棄現實,隨心所欲,那麼為什麼洛倫采蒂在勾勒自己心中的理想城市時就沒想過把它畫得規整一些呢?其實,規整的、幾何式的理想城市與不規整的、近乎寫實的理想城市分別標誌著西方哲學裏兩大對立的思想傳統,前者屬於柏拉圖的《理想國》,後者屬於亞裏士多德的《政治學》,哪種思潮在社會裏占據了主流地位,畫家們的筆墨就會自然而然地受到這種思潮的影響。每個人都活在悠久的傳統裏,哪怕你從來沒有意識到這種傳統力量的存在。所以,所謂獨立創作,所謂我手寫我心,這些聽上去既漂亮又振奮人心的主張從來都隻是一種假象。在洛倫采蒂的時代,披著天主教外衣的亞裏士多德哲學占據了思想主流,這從“四大美德”的化身上就能夠窺見端倪。洛倫采蒂這連綿了三麵牆壁的壁畫和馬丁尼的聖母像一樣在悉心闡釋著亞裏士多德政治哲學的精髓:理想的城邦生活應當滿足最重要的兩個要素,一是公正,二是私人利益理應讓位於公共利益。所有的美德都是圍繞著這兩個基本要素的,這是馬丁尼與洛倫采蒂的共識,也是錫耶納“九人會”的共識,更是“九人會”希望借助於這些政治宣傳畫來使所有的錫耶納公民能夠迅速達成的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