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灘上終於再沒有別的遊客了。除了兩位望海的老人,就是陪著他們一道來的兩個年輕些的農民。他們遠遠地站在礁石後麵的小沙丘上,神情非常沮喪。月亮已經升起老高,夏夜顯然已經很深了。兩個老人依然那麼一動不動地默坐著。像用水泥澆鑄在礁石上的兩尊塑像。
“該回去了吧。”沙丘上的一個人說。
“別,讓他們多坐一會兒。他們坐在海邊,瞅著海水,好像很舒坦,連病痛也好像忘了。”
“唉,什麼病不好得,生這要命的病!”那一個又說,有些語塞,很痛苦地抱頭蹲下去。
“人生就是這樣,也是都有一死。”
“太快了呀!”那一個把嗓子壓得更低,幾乎是哭著說:醫生說,我爹的病,挨不過這個夏天……”
“我爹也是。”
倆人不再說什麼,都仰起臉,悲慟地望著礁石那邊。礁石上,兩個老人依然默坐著。他們衰老的眼睛望著大海,仿佛忘記了一切。他們勞作了一生的那片土地,因為長年受著幹旱的困擾,連人畜飲水都很困難。看到這麼大的清湛湛的水,他們垂老而深受絕症折磨著的生命,得到了浸潤。兩個老人望著大海,始終顯得平靜,甚或很有幾分快活。要不是他們的兒子前來抉他們回療養院,他們一定會一動不動地守望到天明。生機盎然的大海,會使人從一切的煩惱和痛苦中解脫出來,進入一種永恒的幸福境地裏,對於身患絕症的病人,也許更是這樣當親人扶起他們轉身將離開海邊時,兩個老人不約而同地回過臉去,想最後再望一眼大海。他們的臉在月光下顯得格外蒼白,眼神中的安祥突然消失了,充滿了絕望的痛苦。他們的兒子看見了,急忙低下頭去。父親那種目光,對於他們實在是太可怕了。
就這樣,他們被兒子扶著,在海灘上慢慢地走著,離開海岸越來越遠。兩個老人周身顫抖著,不停地回頭望一眼遠去的大海,臉上掛著兩行清淚。那種依戀不舍的樣子,仿佛他們正在走向死亡,而身後的大海,才是他們在其間掙紮了幾十年的艱辛而溫暖的生活。人也許正是這樣,處在大海中時,並不覺得幸福,當要同她永別時,才生出無限的戀情。
兩個望海的老人,懷著深深的遺憾,痛苦而無言地離開了大海。第二天,海灘上照例會有許多許多的遊客。人們整天在海礁上照像,在海水中遊泳,在海灘上追逐嬉鬧。而真正留心大海,理解她的,又有幾人?看來大海是最適宜靜觀的。當你麵對著她,凝神久了,才能領悟出些什麼,好使你生活得更清醒、更從容些。
993年月27日
神父
已經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當時我家住在延安橋兒溝老街上。我才上一年級,每天放學回來,就坐在門外的石凳上,老老實實地抱著我的小妹妹,好讓母親抽身料理家務。對麵菜園中,總有幾個菜農在勞作。他們不是采摘黃瓜、西紅柿,便是在辣椒、茄子地裏薅草,再不然就立在水渠邊,用長把的鐵勺子把人糞尿倒人流動著的水中,澆灌韭菜。他們把這項工作稱之為“奶菜”。傍晚的太陽斜斜地照耀著菜園,使那翠綠中點綴著斑斑紅黃的園圃顯得更加生機勃勃。就在這些勞作的菜農中,有一個永遠穿著黑色衣褲的人,便是神父。他的工作多半就是“奶菜”。
神父的名字誰也不知道,也似乎沒人想知道。隻聽人喊他“李神父”,想他一定是姓“李”的了。他身為菜農,但那一身很可體的黑色中式衣褲總是洗得幹千淨淨,胸前的衣兜上還時常別著一支鋼筆。又戴一副度數很髙的眼鏡,在菜農中就顯得與眾不同。加之在園裏幹活時,總戴著一頂類乎禮帽的草帽,胖而和善的臉,也就保持著少有的白淨,扛著工具走過來,文文靜靜的樣子,倒像是一個下放勞動的大學者。那時,他大約已有六十多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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