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爸爸的事情媽媽終日憂心忡忡。傳來的消息也很不好,據說爸爸態度極壞,不老實交代問題,不肯低頭認罪,還和讓他交代問題的人爭辯,甚至還發脾氣。看管他的人都說還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反革命”,說他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所以他被打得很重很慘。有人在半夜裏隔著護校河聽見他叫喊的聲音,知道他又在挨打。可是不管他怎麼叫喊,也沒人敢過去幹涉。
第二天中午我姑媽就急急地來了,有人冒著風險把這件事偷偷地告訴了她。姑媽是我爸唯一的姐姐,我爸也是她唯一的弟弟,她聽說他挨打,趕緊跑到學校裏,急於見到他。姑媽找到了關押我爸爸的房子,但已經空了,人轉移走了,不知道他們又把他弄到什麼地方去了。那一段我爸爸被他們帶著屢屢更換地方,而且封鎖消息不讓別人知道蹤跡。
姑媽每天都來我家,和我媽姑嫂兩個相對歎氣。幾天之後有人主動找上門來,說我爸病了,通知我們去給他送飯。在我媽再三追問之下他們才說出來我爸胃出血,相當厲害。來人特別強調說:讓小孩去送,大人不要去。我媽心急如焚,一邊猜測著爸爸的病情,一邊慌慌地殺了雞熬了雞湯,煮了湯麵,又準備了糕點餅幹,囑咐我和弟弟快快地送進去。
隨後有好一段時間我和弟弟每天都去給爸爸送飯。除了送飯我們還幫父母傳遞紙條。我們就像戰爭年代的小戰士,在敵人的眼皮底下把雞毛信遞來遞去,沒有出過任何差錯。有一天爸爸對我說剩下的餅幹他不想吃了,要我把餅幹筒拿回家去。從他的眼神裏我馬上明白餅幹筒裏肯定不單單是餅幹。這時看守的人開口說:“拿過來我看看!”當時我反應極快地把爸爸給我的另外一些東西:書還有換洗的床單等等搶先一步捧到他的麵前讓他檢查。他翻了翻書,又翻了翻床單,不感興趣地放在一邊,用眼睛示意我爸爸把餅幹筒給他。
我看著爸爸雙手捧著餅幹筒一步一步緩慢而沉著地向他走過去,當著他的麵慢慢悠悠地打開餅幹筒蓋——我爸保持了他一貫的慢條斯理,我媽戲稱他是“慢動作”——餅幹筒裏除了餅幹當然什麼也不會有。我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張卷成一根小細棍的白色紙條就夾在爸爸的食指和中指之間,他把它像火苗一樣攏在手心裏,在那人埋頭仔細地檢查過餅幹筒和筒裏的餅幹之後又從容不迫地和餅幹一起放了進去。
諸如此類的“曆險”不止一次兩次,但我總能應對自如,和爸爸配合默契,從未失手。而且我也從來沒有害怕過。我那時候其實並沒有經曆過什麼事兒,但我天生就不怕事兒,也不怵生人,從不畏首畏尾。在我整個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就送飯這件事總被我父母提及和誇獎,他們認為我從小就靈活機智,遇到事情有辦法。而我其他的優點和長處都因此被忽略不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