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說。”奧納說,在椅子上搖晃,望向窗外的陰鬱天空,隻為了隱藏他的心思:他寧願看天空,也不想看著男子臉上同時露出的自憐與自滿神情。男子顯然認為自己非常特別,認為心理醫師都會認真看待他的病例。他一定看過其他醫生。奧納看著有雙弓形腿的停車場管理員宛如警長般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心想自己還有什麼別的工作能做,並立刻得出結論:沒有。再說,他喜歡心理學,他喜歡扛著沉甸甸的真實知識,帶著直覺和好奇,穿梭在已知和未知的領域中。至少他每天早上都這樣對自己說。那他為什麼還會這樣坐在這裏,心裏巴不得眼前這人趕快閉上嘴巴、滾出他的診療室、滾出他的人生?他厭惡的究竟是這名患者,還是心理谘詢師這份工作?他之所以被迫做出改變,全是因為英格麗德對他明確下達最後通牒,說他必須減少工時,多陪伴她和他們的女兒奧蘿拉。於是他放棄曠日費時的研究工作、犯罪特警隊的顧問工作和挪威警大學院的教書工作,來做上班時間固定的全職心理谘詢師。給生活重心排出優先級似乎是個重大決定。而對於他所放棄的那些工作,他真的念念不忘嗎?他是否懷念給那些用殘酷手法殺人的病態凶手做心理分析,害得他夜裏失眠,好不容易睡著又被哈利·霍勒警監給拎起來,要他立刻回複一些難以回答的問題?他是否懷念哈利把他變成哈利的分身,變成一個饑渴、疲憊、偏執的獵人,隻要有人打擾他工作就大發雷霆,隻因世界上隻有這份工作最重要,也因此慢慢疏遠了同事、家人和朋友?
媽的,他懷念那種重要性。
他懷念那種救人性命的感覺。不是拯救那些理性思考、有自殺傾向的人,因為這種人有時讓他不禁想問:既然活著那麼痛苦,改變又是不可能的,我們為什麼不能容許這種人結束生命?他懷念那種活躍積極的感覺,懷念自己參與其中,從凶手手中救出無辜生命的感覺。他做的事沒有其他人做得來,因為他——史戴·奧納——是最棒的,就這麼簡單。是的,他懷念哈利。他懷念那個身材高大、性情乖戾、心胸開闊的酒鬼,這酒鬼在電話那頭請他——其實應該說命令他——善盡自己的社會義務,要求他犧牲家庭生活和睡眠,協助緝捕社會上的敗類。但現在犯罪特警隊已沒有哈利·霍勒這個警監,也沒有人會打電話給他。他的目光再度掃過報紙。警方又召開了記者會。馬裏達倫穀發生一名警官遭謀殺的命案至今已過了三個月,警方卻苦無一絲線索,也沒掌握到任何嫌犯。過去警方碰到這種棘手問題都會打電話來請他協助。這起警官命案發生的地點和日期,和過去一起未破懸案一模一樣,而且遇害的警官就是當初負責偵辦這起懸案的警察。
一切都已成為過去,現在奧納要麵對的是一個工作過度、有睡眠障礙的生意人,而他不喜歡這個人。待會兒奧納就會開始問一些問題,以排除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眼前這名患者並未因為做了噩夢而失去行為能力,他隻關心如何讓自己的生產力回到過去的高峰而已。接著奧納會給他一篇有關“意象預演療法”的文章,作者是巴裏·克拉科(Barry Krakow)和……他記不得其他名字了。然後再請患者寫下自己的噩夢,下次帶來,這樣他們就能在患者心中排演這場噩夢,一起給夢境創造出一個快樂結局,好讓噩夢的困擾程度降低,或完全消失。
奧納聽著患者那令人昏昏欲睡的單調聲音,同時思索馬裏達倫穀命案的調查工作從第一天開始就陷入膠著。盡管此案和桑德拉命案具有驚人的相似度,也就是日期地點都一樣,兩名被害人之間的關聯也昭然若揭,但克裏波和犯罪特警隊都無法取得重大突破,因此現在隻好敦促民眾仔細回想並提供線索,無論線索看起來有多不相幹都沒關係。這就是昨天那場記者會的重點所在。奧納懷疑這根本就是警方嘩眾取寵的手法,隻是要向民眾表明他們有所作為,不是束手無策。盡管事實就是如此:警方高層無能為力,情急之下隻好轉而對民眾說:“不然就來看看你們能不能做得更好啊。”
奧納看了看記者會的照片,認出了貝雅特·隆恩。犯罪特警隊隊長甘納·哈根看起來越來越像修士,頭頂光禿閃亮,周圍卻留著一圈桂冠似的茂盛頭發。甚至連新上任的警察署長米凱·貝爾曼也出席了,畢竟被害者是警察自己人。米凱神情緊繃,身形比奧納記憶中更瘦削,那頭討媒體喜歡的鬈發看起來似乎有點過長,而且頭發在他曆任克裏波部長、歐克林處長,再當上警察署長的這一路上似乎掉了不少。奧納回想米凱那女性化的樣貌、長長的睫毛、帶有白色斑紋的古銅肌膚,這些特點在照片上都不明顯。警官命案遲遲難破,對這位迅速躥升的新任警察署長而言果然是個最難堪的開始。他雖然掃蕩了奧斯陸的販毒幫派,但這功勞很快就會被遺忘。埃倫·文內斯拉這位退休警官雖然不是在值勤時遇害,也並非因公殉職,但大多數民眾都看得出這起命案和桑德拉命案具有某種關聯。因此米凱出動所有警力、動用所有外部人力來偵辦此案,但奧納除外,他已經被他們從人力名單上除名了。當然了,這是他自己要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