醞釀了很久的話剛要說出口,就被一陣突兀的敲門聲打斷。
兩個人都頓住了表情,往門口看去,一個黑色長直發的女生站在門口怯怯地往裏看,手上拿著小提琴包。
“請問……”她的聲音細膩甜美,和清麗的外表很協調,“是在這裏麵試鋼琴樂團嗎?”
與舒涵的一臉不解形成對比的是肖曼的恍然大悟,“哦,是,不過是下午兩點開始。”肖曼看著教室掛鍾上顯示的一點半頓了頓,“你來早了。”
“哦,那沒關係,我在門口等好了。”
女孩說完這句話,把琴包背在身上,準備離開的時候卻被肖曼叫住。看著舒涵歎了口氣,肖曼輕聲道:“反正我現在也沒事,你可以先來麵試。”
女孩提了提琴包,踩著黑色的平跟皮鞋走了進來。白色的襯衫搭配黑色的百褶裙,長直發齊劉海配上略顯精致的笑臉,遠遠看上去就很有藝術氣息。
走到肖曼麵前,女孩拿出視若珍寶的小提琴,用肩膀和下巴夾住,嘴角微微上揚的弧度在陽光下變得堅毅,因微笑露出的六顆牙齒分外整齊。
“你好,我叫鄭顧芝,小提琴係大一新生。”
偌大的教室裏安靜得能聽見空氣流動的聲音。
“那麼……”顧芝頓了頓,“我可以開始了嗎?”
肖曼清了清嗓子,“請……”
如歌的旋律從那把看似不起眼的小提琴中發出,旋律透過空氣,讓人聽得出了神。
一曲貝多芬的小提琴奏鳴曲《春》徹底打動了兩個人。
抒情流暢的演奏非常貼合主題,溫順柔和又不失生機。聽著這樣的演奏,舒涵和肖曼感覺像是遨遊在春意盎然的綠色海洋中,微風拂過,令人心曠神怡。
一曲奏畢,顧芝的嘴角堅定地上揚,“如何?”
現在的她和剛才在門口膽怯的樣子比起來,簡直是脫胎換骨變了一個人。似乎音樂給她注入了無窮的勇氣與自信,從拿起小提琴的那一秒起,整個人就徹底不同。
先給出反應的是舒涵,不停地鼓掌,“雖然我不懂小提琴,可是好好聽。”
肖曼自顧自點了點頭,然後向她伸出手,展露出一個滿意的笑,“恭喜你加入鋼琴樂團,希望合作愉快。”
顧芝放下琴弓,又恢複了剛才怯怯的樣子,握住肖曼的手,頭不自覺地低下,“嗯,希望合作愉快。”
“留一個聯係方式給我,以後每周五來這裏排練,沒有問題吧?”
顧芝點了點頭,“不會有問題。”
她離開後,舒涵發出一聲讚歎,“哇,好厲害,沒想到第一個就這麼厲害,後麵一定會更順利的。”
肖曼沒好氣地掃了她一眼,“其他人我都不擔心,最擔心的就是你。”
“我?為什麼?”舒涵指著自己的鼻子疑惑道。
“如果不能把沈舒墨交給我的任務……”肖曼說著斜睨了她一眼,“順利完成的話,他隨時可能不再是我的首席,到時候一切都白費。”
舒涵信誓旦旦地保證道:“放心,我哥哥最聽我話了,隻要是我的要求他一定會答應,所以你放心吧,我一定不會讓他離開你的鋼琴樂團的。”
看著她一副誌在必得的樣子,肖曼卻莫名地感到相信。隻是向來追求完美的人,怎麼能容忍自己唯一一對一輔導的對象以這種水平示人,他肖曼可丟不起這個臉。
“你在音樂方麵有什麼天賦?”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讓舒涵整個人為之一震,挺直脊背,一氣嗬成道:“沒有。”
肖曼用手抵著額頭,眉頭的皺紋緊緊纏在一起,“該拿你怎麼辦?!”
讓人頭大的不僅僅是那個連人都沒招齊的樂團,還有這個多出來的大包袱。想到這些,肖曼頓時感覺渾身的力氣都泄光了,甚至有“還不如老老實實做回一個普通鋼琴家”的想法冒出來。
看到肖曼烏雲重重的臉,舒涵心裏原本少得可憐的內疚感越擴越大,可憐兮兮地帶著委屈道:“你放心吧,這個周末我一定回去苦練,把這首曲子給練出來。”
肖曼將信將疑地看著她,舒涵堅定地點了點頭。
不知道是不是陽光給人造成的錯覺,肖曼覺得舒涵那樣燦爛的笑容深處有著一絲極淡極淡的悲傷,如果不細心地去感受,可能就被她看似堅強的笑容給一帶而過。
無聊間,舒涵手指在琴鍵上來回遊移,最後停在白鍵“la”上。
“對了。”舒涵看著鋼琴的眼神一下子空洞起來,沒有任何焦距,嘴卻在不受控製地發出聲音,“宮商角徵……後麵一個是什麼?”
肖曼平靜地答道:“羽。”
一秒鍾內,像是天空劃過一道閃電,在深不見底的蒼穹間掀起一陣波瀾。
舒涵下意識捂住自己的胸口,嘴唇微微顫動,“羽……”
為什麼?
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
明明空氣那麼清透,呼吸卻怎麼都順暢不起來。
舒涵的右手食指在原本的鍵盤上往右稍稍移動了半格,停落在緊挨著白鍵的黑鍵上。
“#la……”舒涵跟著音哼了起來,隨後聲音戛然而止,她頓了頓,囈語一般說道:“升羽……”
肖曼朝她皺了下眉,“宮商角徵羽是中國古代五聲音階中五個不同音的名稱,沒有升降調,所以沒有升羽這種說法,別說出去讓人笑。”
舒涵頭垂得很低,淡淡的剪影使她整個人失去了平時的神采,連聲音都變得無力,“那這個黑鍵就沒有名字了嗎?”
肖曼覺得她的問題很無聊,沒有回答,看了看時間說道:“我兩點要麵試樂團成員,你先走吧。”
“好……”依舊是蒼白的聲音,連整理琴譜的動作都變得緩慢無力。
肖曼覺得有些微微的不對勁兒,仔細回想是不是剛才某句話說得太重了。
看著她落寞的背影,倒是有些莫名的……心疼。
肖曼被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跳,拍了拍腦袋讓自己恢複思緒。
兩點一到,就開始有絡繹不絕的學生拿著大小琴包進來麵試,這場麵倒是比肖曼之前預計的要熱鬧許多,隻是大多水平很普通,讓他在眾人中都難挑到一個相對滿意的。
大部分人都是按部就班地演奏原版音樂,並沒有自己對樂曲的獨特理解,所以似乎每個人都不錯,又似乎每個人都差了一點。
全部的人都麵試結束後,肖曼憑借超強的記憶力回憶了一番,在空白的名冊上憑著判斷下筆,一筆一畫都異常用力,似乎可以把筆戳斷。
寫完最後一筆,肖曼把半透明的紙拿起。光線從紙張空白的部分投射下來,在肖曼的眼底暈開了薄霧。
“還有兩個位置是空的……”肖曼的視線停留在架子鼓與貝司後麵的冒號上。
這個地方,應該填上那個人的名字。
肖曼心裏暗暗想著,眼中的霧氣慢慢化開,拿著紙,深沉的目光與陽光再一次相遇。
晚上肖曼一回到家,還沒來得及脫鞋就吼道:“爸,你樂隊打架子鼓那個徐伯伯的兒子是我們學校架子鼓係的吧?”
從房間裏傳來肖爸爸響亮的聲音,“那當然,那臭小子打起架子鼓來可帥了,怎麼了兒子?他和你搶女朋友了嗎?”
鞋脫到一半的肖曼差點一個趔趄整個跌倒,“當然不是,給我一下他的手機號碼吧。”
照著紙條上的號碼撥過去,按下通話鍵的時候肖曼多少有些忐忑。
響了三聲,電話才被接起,對方的聲音有些不耐煩,“你好。”
“你好,請問是徐子琪嗎?我是肖曼。”
“是的。”電話那頭遲疑了幾秒,“肖曼,我聽說過。”
聽到他這樣說,肖曼莫名多了幾分自信,“是這樣的,我想組個鋼琴樂團,需要架子鼓鼓手,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最近樂隊比較忙,可能抽不出空。”
對方的回答沒有一絲猶豫,語氣也不甚友好,肖曼聽出是故意直接拒絕自己。
“拜托了,學校裏沒人打架子鼓比你出色。”肖曼用一種低沉的口吻說道。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冷笑,“恕我直言,我從來不知道鋼琴能和架子鼓配合。”
“如果有你的加入,我相信我們一定能配合得天衣無縫。”
“你好像沒有明白我的意思。”電話那頭的笑聲更冷,“我的意思是,我是快節奏搖滾風格的,好像和古典音樂不能磨合吧?”
“能。”肖曼斬釘截鐵道,“我的目標就是要把古典和現代的音樂結合起來。”
電話那頭沒有回應。
“如果方便的話,明天下午一點在莫紮特101號琴房,我等你。”
“對不起,明天我的樂隊有排練。”
說完,對方毫不客氣地掛斷了電話。
像是用積木搭了一座高塔,因最後一塊沒有放穩就整個倒塌。
肖曼倒在床上長舒一口氣,心中原本的鬥誌慢慢被壓抑填滿。
電話掛斷的最後那記清脆聲響是終結所有美好幻想的槍聲,血液停止了熱烈的翻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沒有節奏的音樂,沒有靈魂。架子鼓是整個樂團節奏的核心,缺少了至關緊要的架子鼓,古典與現代音樂結合的說法隻是天方夜譚。
肖曼躺在床上閉目養神,把原本編好的曲子去除架子鼓後在腦子裏演奏了一遍。麵無表情地睜開眼,天花板上冷藍色的光線像是一抹不友好的嘲笑。
翌日中午,肖曼隻身來到莫紮特101號琴房,雖然知道徐子琪一定不會來,但還是抱著一絲希望,一個人在琴房坐到天空布滿紫霞為止。
自嘲地笑了笑,為什麼越是不在乎的事情越是容易獲得意外的收獲,而越是決心要做好的事情越是困難重重?這一切的因果關係串聯成一個他不想接受的事實。
回去後,他把要排練的曲子和排練時間分別發到每個人的郵箱,不久後收到了沈舒墨的回信。
“敬啟,信已收到,我妹有沒有給你添麻煩啊?”
看到這封回信的時候,肖曼對著屏幕失了神,雙手在鍵盤上不知道該打些什麼好,最後隻回複了“令妹很努力”這樣不針對問題本身的模棱兩可的回答。
而這時電腦屏幕另外一端的舒涵眼裏正閃著光,不停推搡身邊的舒墨,“哥,你再問問,問他覺得我可不可愛?”
“哎呀,你煩不煩啊?”舒墨沒好氣地回道。
“哎呀,老哥最好了,你幫我問問吧。”舒涵來回晃動舒墨的手臂,楚楚可憐地看著他。
“我要練琴去了。”舒墨關上電腦,“你也快練曲子吧,否則又一個禮拜沒有任何長進,肖曼會懷疑你的智商的。”
“你怎麼能這麼說你妹妹呢?”舒涵生氣地從舒墨手中搶過弓,砸在他腦袋上,“你妹妹是智障,你覺得很光榮是不是?”
舒墨捂住發痛的頭部,“怎麼可能,有你這樣的妹妹超丟臉好不好?”
舒涵握著弓的手一下子失去力氣,弓整個掉在了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我……不是這個意思。”似乎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太過分,舒墨的語氣一下子柔和了許多,“我也是看你不認真練琴才這麼說的。”
舒涵眼睛裏透出霧蒙蒙的光,嘴唇動了兩下。
“沒事吧,老妹?”舒墨伸出五指在她眼前來回晃動。
“哥,你有沒有聽到音樂聲?”舒涵閉起眼,覺得耳中的旋律更加清晰。
舒墨搖頭,“什麼都沒聽到啊。”
舒涵伸出食指抵著嘴唇,“噓,仔細聽。”
舒墨皺起眉,還是聽不見任何旋律。
“好熟悉的旋律,我似乎在哪裏聽到過。”
舒墨覺得一陣詭異,打了個哆嗦,沒再理會舒涵。
突然音樂戛然而止,舒涵睜開眼,剛才的旋律還久久縈繞耳際,帶著黯然的傷感。
“你終於恢複正常了?那我回家了啊。”舒墨把小提琴收拾好,琴包挎到肩膀上,走前還不放心地多看了舒涵一眼,“你確定沒問題了?”
“沒事了,我該練琴了。”舒涵無力地搖了搖頭。
舒墨走後,舒涵打開鋼琴,在白鍵上摸索了片刻,找到了一個音,然後把剛才聽到的旋律用自己的手彈了下來。
不知道為什麼,舒涵的聽力一直都很好,聽過的旋律能牢牢記住並且一模一樣地重現。
她麵無表情演奏曲子的時候,眼睛往鋼琴角落瞟了一眼。
那裏躺著一枚黑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