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肖曼不知道,能奏出這樣美妙旋律的女孩,為什麼看上去那樣憂傷而絕望。
或許是水光造成的幻覺,肖曼沒有接著想下去。
“不知道她看不看得到我們?”舒涵悄悄地朝顧芝招了招手。
“別影響她演奏。”肖曼按住了她的手,“這是對演奏者的不尊重。”
手上突然傳來的溫度讓舒涵一時間什麼話都說不出口,隻感到快要沸騰的血液直衝頭頂。
一連演奏了好幾首曲子,顧芝站在原地緩緩下落到一個看不見的地方,慢慢退出了觀眾的視線。
舒涵遺憾地說道:“怎麼就這麼走了,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呢。”
“你們很熟嗎?打招呼,打什麼招呼?叫她過來一起吃晚飯嗎?”肖曼無意識地說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
似乎肖曼的話一直都是這麼一針見血。
見舒涵一副出神的樣子,肖曼抬起頭,隨後收緊目光,“別一副沒睡醒的樣子了,吃完飯要早些送你回去才行。”
舒涵點點頭,安靜地用起餐來。
出了餐廳,兩人一路沒有太多對話。似乎是剛才的紅酒催起了舒涵的睡意,雖然隻喝了幾口,但她的腳步卻明顯輕飄起來。
“下周五還是老地方,別忘了。”送舒涵到公寓樓下,肖曼找了個適合道別的開場白。
“嗯,知道了,下次記得不要睡著了啊。”
一陣緋紅迅速攀上肖曼的臉頰,“快回家吧。”
目送舒涵的身影直至消失,肖曼轉過身,剛想邁出的步子因為突如其來的驚訝收了回來,整個人被定在原地。
“是你。”
皎潔的月光下,女孩的肌膚顯得更加晶瑩剔透,“嗯,剛才在餐廳看見你們兩個一起用晚餐,從餐廳出來的時候又正好遇見你們。”
肖曼對她略帶篤定的口氣感到疑惑,“那你是一直跟著我們嗎?”
顧芝沒有任何掩飾地點了點頭。
“是有什麼事想和我說嗎?”
這次,顧芝點頭的幅度很小,下巴一路往下墜,最後整個臉幾乎與地麵平行,用快要聽不到的聲音徐徐開口:“我想……彈鋼琴。”
肖曼的心髒被什麼微小的東西撞了一下。
“從很小的時候就想彈鋼琴了……”顧芝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哽咽,“你能不能教我?”
肖曼站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拜托了。”顧芝索性欠下整個身體深鞠一躬,語氣沉重而膽怯。
幽靜的小路燈光不太明亮,使得這個停頓像是一段倒敘的時光,在悄無聲息間流露出隱隱的哀傷。
肖曼一如既往地冷漠與決絕,聲音清透地回答道:“對不起,我不對人進行輔導。”
顧芝看著地麵的瞳孔驀地收縮起來,隨之覆上一層淡淡的薄霧。她咬了咬下嘴唇,用力得像是要咬出殷紅的血來一般。
“初學者的話找我也實在沒有必要,你可以在課餘時間去上小課,學校很多鋼琴係的學生都能教,本校的話價錢也會優惠很多。”
肖曼用朗讀課本般沒有語調的聲音說完這串話後就走了,不多留一分的關心。
確定肖曼走遠後,顧芝才慢慢抬起頭。
所有的期盼都被瓦解,所有的悲傷都湧上心頭。
朦朧淚眼中漸漸遠去直至消失的背影,給了她最絕望的答案。
“對你們來說,學鋼琴是多麼容易的事情……”顧芝眼中那一抹苦澀,是對現實的無奈妥協。
音樂界已經很久沒有舉行這樣盛大的酒會了,幾乎所有的世界級著名音樂人都彙聚在複古別致的別墅式酒店內。富麗堂皇的大堂裏,人們衣著正式,臉上的微笑官方而儒雅。
肖曼在父母的帶領下手持邀請函入內,這種大規模的酒會他參加的次數不少,但並沒有多大好感。
憑借母親在鋼琴界的知名度參加大大小小可有可無的酒會,對肖曼來說隻是一種浪費時間的應酬。
如往常一樣,一進入會場立刻有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過來問候,“陸雪女士好久不見,這兩位便是您的丈夫和兒子吧?”
陸雪握上對麵男人伸過來的手,“是啊,鄭樂先生,近來您的樂團在忙什麼?”
“下個月要去歐洲巡回演出。”西裝革履的男人將問話一句帶過,隨即貌似關心地問道,“對了,能不能冒昧問一下,您丈夫是演奏什麼樂器的?”
陸雪癟了癟嘴,聲音一下子輕了許多,“他是吉他手。”
對麵那個叫鄭樂的男人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我以為像陸雪女士一樣高貴的鋼琴家,應該喜歡與鋼琴在同一水準的樂器呢。”
這句帶著明顯諷刺意味的話讓肖天宇驀地冒起了火,顧及到場合,他才沒有將緊握的拳頭揮出去。
“我無法讚同。”
一個冷到可以把水凍成冰刺進人心的聲音,讓其他三個人微微一震。
肖曼揚了揚脖子,眼神中充滿不屑,“鋼琴能彈出爵士,那吉他怎麼就不能彈出羅曼蒂克?”
鄭樂撇了撇嘴,“對不起,我不怎麼有機會聽吉他演奏。我是指揮,在我這裏隻有弦樂、管樂、打擊樂三大類。”
肖曼明顯地嗤笑了一聲,“原來這種酒會也有外行混進來。”
陸雪看到對麵臉色發青的鄭樂,心裏捏了一把汗,抓了抓肖曼的衣袖示意他收口。
“弦樂分為弓拉弦鳴樂器和彈撥弦鳴樂器,吉他哪裏不算弦樂器了,嗯?”為了加重語氣,肖曼在最後一個音節上提高了一個八度。
遇到這種無法反駁的指證,鄭樂隻得挪了挪領結掩飾窘迫,“恕我直言,才疏學淺,從沒見過吉他能登上高雅殿堂,目前為止隻有高雅的交響樂才配……”
“那就回去練你的交響樂,等有資格登上皇家音樂廳再來這裏說三道四。”肖曼實在沒有耐心把他的話聽完,毫不客氣地打斷後,轉身走開。
心裏暗爽的肖天宇也跟著他離開,隻留下手冒冷汗的陸雪一個勁兒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兒子他說話太沒禮貌了。”
鄭樂伸出手,“不用道歉,我並沒有怪他。”
陸雪暗暗舒了一口氣。
“他和你大學時候其實很像,你沒有發現嗎?”說到這裏,鄭樂的眼中流出一絲欣賞,“目中無人的驕傲,無可救藥。”
想起大學時候鄭樂拚命追求自己的往事,陸雪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我本以為你會和一個至少比我優秀的人結婚,沒想到……”鄭樂說著又看了肖天宇落拓不羈的背影一眼,搖了搖頭,“沒想到你和一個搞搖滾的人在一起了,我敗得不服。”
陸雪緊蹙眉頭,“我並不是因為他的音樂才喜歡他,我是因為他才喜歡他的音樂。”
鄭樂怔住。
“也許吉他沒有你的交響樂高雅,可是也是有人欣賞的。”陸雪欠了下身,“失陪了,大指揮家。”
充滿高雅藝術氛圍的大堂內,所有人都在用一種如詩般的聲音交流著。肖曼拿著香檳,有些無聊地站在原地,用眼睛過濾著一個個從他身邊經過的人。
“May I have your attention please?”一個長波浪發式的女士站在別墅二樓,敲了敲香檳杯,或許是怕來自外國的賓客聽不懂中文,繼續用熟練的英文說道,“歡迎大家的光臨,這次的酒會是為慶祝鋼琴家杜勒此次世界巡演完美落幕而舉辦的。”
話畢,台下響起了柔和的掌聲。
“由於身體不適,所以杜勒先生今天無法出席,他希望今天到場的所有人都能玩得盡興。”她朝眾人舉了舉杯子,“今天到場的都是音樂界的知名人士,希望可以為大家提供一個互相交流的平台,也希望有更多優秀的新人可以在這裏展示自己。”
台下的人疑惑不解地望著台上。
說到這裏,女士語調一轉,“其實,這次是杜勒先生音樂生涯的最後一場巡演,音樂界人才稀缺是他遲遲無法隱退的主要原因。而如今身體的日漸衰弱,讓他不得不結束持續了五十三年的鋼琴家生涯。從八歲的第一次登台……”
所有人都在煽情的杜勒史演講下感動起來,杜勒毋庸置疑是當今知名度最高、最被世人認可的鋼琴家,所以他的隱退讓鋼琴界出現了一個無人能頂替的空缺。
“所以今天,是杜勒,更是音樂界所有同仁的意思,希望在場所有有希望成為明日之星的鋼琴家,都不要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話音剛落,整個大堂的燈光就暗了下來,強烈的追光照在角落的一台黑色三角鋼琴上。
如同沉睡千年的精靈,在等待封印的解除。
所有人的視線都一下子轉移到鋼琴上,有人開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畢竟這個機會千載難逢,錯過了這次可能就不容易再有一夜成名的機會。
陸雪推了推身邊漫不經心的肖曼,“兒子,上去露一手?”
肖曼麵無表情,伸出食指擋在陸雪的嘴邊,“記住,永遠不要做第一個。”
“為什麼?如果第一個夠出色,連機會都不給後麵的人。”
“相信我說的,第一個永遠不會是最好的。”肖曼伸出的食指搖了搖,然後換成拇指指著自己,“因為,我,才是最好的。”
肖曼的自信天生就能感染人,一股強大的力量湧上陸雪的心頭,讓她不由得深信不疑起來。
兩人對話的時候,一個一頭棕發的男子站到鋼琴前,用一口流利的英語介紹著自己:“大家好,我的名字叫Mark Lee.我是在維也納音樂學院留學的中國人,今天有這樣難得的機會,所以決定毛遂自薦一番。”
“哼,在國外留學、說英文、染了頭發就把自己當外國人了?”典型的肖曼式諷刺,帶著目中無人的傲慢。
男子理了理有些過長的西裝袖子,雙手向前伸出,直至整個手腕都露出來,繼而緩緩停落到琴鍵上方,開口道:“獻醜了。”
話音剛落,柯薩柯夫的《野蜂飛舞》就把聲音接了過去。這首曲子的技巧雖稱不上有多麼大的難度,但是那無可比擬的速度還是會給人強大的衝擊感。
被稱為“世界最快的鋼琴曲之一”,右手的速度幾乎達到了極限。
一個個音符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就像惱人的蜜蜂在耳邊不停扇動翅膀,發出聒噪的聲音。這樣的音樂,反倒很容易讓人靜下心來。每個人都像被定住一般不敢發聲,手背上有微微豎起的汗毛,讓人有麻麻的感覺。
Mark彈奏的時候,肖曼的右手手指也在台下跟著他的速度在左手臂上進行無聲的演奏。
還沒奏到結尾,曲子的風格突然一轉,變成了肖邦的《夜曲》。這首曲子一下子把處於緊張狀態的聽眾拉到了另外一個夢境般的世界——寂靜悠遠,讓人忍不住要跟著吟唱起來。樂曲中彌漫的惆悵、憂傷、繾綣氣息,以及隱含其中的激動、興奮、不安等豐富而微妙的情緒,讓聆聽者的眉間出現若隱若現的皺褶。
在快要接近尾聲的時候,演奏再一次恰到好處地轉換成另外一首曲子——李斯特的音樂會練習曲第三首《歎息》。
不可否認,這樣的選曲非常聰明。這首不缺乏技巧與感情的曲子在最開始就讓人忍不住閉眼聆聽,把人帶進一個如夢如幻的世界。
完整地彈完這首曲子後,以一個非常帥氣的姿勢收音。
以近乎完美的發揮完成了三首風格迥異的曲子,成功地把自己所有的特色與優點都表現得淋漓盡致。
台下陸續傳來的掌聲變成整齊劃一的讚美聲,剛才還在摩拳擦掌的人突然都退縮起來。
Mark退了下來,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肖曼瞥了瞥他,然後頗為不爽地活動起手指,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腳步輕盈地走到剛才Mark站著的地方,肖曼用中文介紹道:“大家好,我的名字叫做肖曼。”在這樣簡單的介紹過後,他就麵無表情地坐到琴凳上,有意無意地朝Mark所在的位置淡淡地掃了一眼。
動作比Mark更加瀟灑豪放,第一首曲子是和他相同的《野蜂飛舞》。
台下的人麵麵相覷,簡直像是鬥琴一樣,兩個人演奏了相同的曲子。
前麵近四十個小節都是相同的,但漸漸大家就聽出不同來,原來肖曼演奏的是經過他自己即興改編的《野蜂飛舞》,比起原版來得更加複雜與急促。
分明是鋼琴獨奏,在他的手下卻有了史詩交響曲般的震撼效果。
演奏到高潮時,和剛才Mark的手法一樣,肖曼驀地停頓下來,轉而彈起肖邦的《夜曲》。和前一首曲子相同,開始的幾十個小節是原版的,後麵開始即興改編起來,把原有曲子的難度提升了許多等級,最後的《歎息》也是用相同的方式演奏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