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二題》,說這個叫五壇的道觀流傳著一個故事:一個醫生請五壇道士去給父親亡魂超度。法事進行中,經案上的燭火忽然變成藍色,而且燭焰傾向一邊,經案前的桌帷無風自起。這是異象。法事結束,道士問醫生:令尊是怎麼死的?醫生問道士看到了什麼。答:一個人身著罪衣,一路打滾,滾出桌帷。醫生隻得實話實說:父親犯了罪,在充軍路上,被解差亂棍打死。
汪曾祺說這故事讓他很不舒服,“為什麼使我不舒服,我也說不清”。
左思右想,也探不到底,反而跌入霧中。還不如不思不想。幹脆,不知道。
《昆蟲備忘錄》,提及一種硬甲殼蟲,是個大力士,被喚名“獨角牛”,你要問學名叫什麼,“不知道”。
《泡茶館》:“昆明的茶館分幾類,我不知道。”
《年紅燈》,說走到室外,總要抬頭看看,“為甚麼要看看呢?看甚麼?——不知道。”
《塞下人物記·陳銀娃》,說片石山就是采石場。那本地人為何都叫它片石山呢?“不知道”。
《八千歲》,說當地把不講理的人叫作“舅舅”,他們講著胡攪蠻纏的歪理,這就是“講舅舅理”。為何對舅舅這麼有意見?“不知道”。
《禮俗大全》,說孫小辮請名士宣瘦梅教全家男女老少背一篇東西,文體很怪異,說古文不是古文,說詩詞不是詩詞,說道情不是道情,不俗不雅,不文不白,“這算是什麼東西呢?是誰的作品?不知道”。是孫小辮的思想,還是宣瘦梅的?“不知道”。
《草巷口》,說老家有個普通的巷子,用磚鋪的,這個巷子和別的巷子不同之處在於,巷口嵌了一個相當大的舊麻石磨盤,“這是為了省磚,廢物利用,還是有別的什麼原因,就不知道了”。文末,說再往北還零零落落有幾戶人家,要問這幾戶人家都是幹什麼的,“我就不知道了”。
《橋邊小說三篇·詹大胖子》,說詹大胖子是縣立第五小學的齋夫,也就是後來的校工、工友。至於“齋夫”什麼時候廢除的,“誰也不知道”。
《曇花、鶴和鬼火》,李小龍上學要路過傅公橋。為何叫這個名字?傅公到底是誰?“誰也不知道”。
《日規》,說西南聯大生物係助教蔡德惠做了一個很簡單、很古樸的日規,一半是為了看時間,一半也是為了好玩,增加一點生活情趣,這是否也表達了“寸陰必惜”的意思,“那就不知道了”。
《星期天》,有位史先生,是首飾店學徒出身,“至於他怎麼由一個首飾店的學徒變成了一個教史地的中學教員,那誰知道呢”。還頗有所指地捎帶提一句,“上海的許多事情,都是蠻難講的”。
《三聖庵》,這裏住了一個風流和尚鐵橋,相貌堂堂,雙目有光,會寫字,會畫畫,有相好的女人,跟俗家人稱兄道弟。小說《受戒》裏的和尚石橋,就是以他為原型的。筆走至此,另起一段,汪曾祺寫道:“高郵解放,鐵橋被槍斃了,什麼罪行,沒有什麼人知道。”
從三聖庵回到五壇道觀。
說這個道觀,正名是“五五社”,壇的大門匾上刻著這三個字,但大家習慣了叫“五壇”。為什麼要這麼叫?“不知道”。
進一步說,“也許這和‘太極’‘無極’有一點什麼關係,不知道”。
還要補上一句,“我小時候不知道,現在也還是不知道”。
有點躁了。
歌唱:“天上有個太陽,水中有個月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個更圓,哪個更亮……”
都叫喊了起來。
《牙疼》,說“我”就要離開雲南,隻身前往上海了,S則回福建省親。上海既不是老家,也與生活了七年的昆明大不同。那為何要到上海?
“你問我,我問誰去!”
謔!還挺橫的。這位同誌,這是什麼態度?這可有點不講理,你說是不是?
轉念一想,牙疼纏繞了半年,又要離開落下滿滿回憶的春城,緊要的是眼瞅著要跟女友S小別,一身子的感傷,也就原諒他了。
《曆史》中的童阿杏,不識字,卻是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她到處作報告,事先有畫家把她想說的意思畫出來,所以她的講稿很特別,都是小人、小鳥、小河、小橋之類。
汪曾祺問:“具體的東西好畫,抽象的概念怎麼畫呀?”
汪曾祺答:“我也不知道!”
竟然是個歎號!沒見過的,不知道的事,還這麼理直氣壯!
……
這麼一條一條地連綴起來,不由得想起蕭紅《呼蘭河傳》的結尾:
那園裏的蝴蝶,螞蚱,蜻蜓,也許還是年年仍舊,也許現在完全荒涼了。
小黃瓜,大倭瓜,也許還是年年地種著,也許現在根本沒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還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間的太陽是不是還照著那大向日葵,那黃昏時候的紅霞是不是還會一會工夫會變出來一匹馬來,一會工夫會變出來一匹狗來,那麼變著。
這一些不能想象了。
聽說有二伯死了。
老廚子就是活著年紀也不小了。
東鄰西舍也都不知怎樣了。
至於那磨房裏的磨倌,至今究竟如何,則完全不曉得了。
就著記憶開中藥鋪,一一列舉出來,感覺很詳盡了,但沒有一項是穩定、可靠的,是可以坐實的。“這是一個除了‘無’之外一無所有的世界。”《中國現代文學叢刊》2016年第10期刊發論文《“潛能”、動物與死亡——重讀蕭紅〈生死場〉》,作者王欽說。
這就怪了。按道理,作家的能耐就是“無中生有”。有個說法,作家是自己文學世界裏的國王,“皇上的旨,將軍的令——一口說了算”。也就是說,作家應該是全知全能的,就像現在的高清攝影,形成“技術俯視”,領著讀者更加清晰明了地“看見”過去、現在和未來。怎麼能動不動就不知道呢?還這麼大麵積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