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是在著力營造一個純粹而又無望的世界。就汪曾祺來說,有些事,確實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知為不知”。這不是露餡,也不必藏拙。世界廣袤無垠,世事錯綜如麻,哪能總是“三下五除二”般爽利幹脆,水一落,石就出?更不可能像是打了雞血,亢奮異常,以為真理在握,所向披靡,鏗鏘鏗鏘。
王蒙說,凡把複雜的問題說得小蔥拌豆腐般一清二白,皆不可信。
汪曾祺說,不能像《阿詩瑪》裏所說的那樣:吃飯,飯進到肉裏;喝水,水進了血裏。
當然,也可以說,這是因為底氣不足、信心不滿。21歲時,他寫有《匹夫》,其中有這麼一句:“我派定他姓荀,得他姓荀了。我居然能隨便派定人家姓氏,這不免是太大的恣意。”
姓荀就姓荀了!怎麼著吧!
——1948年11月30日,他在給老友黃裳的信中寫道,自己到了北平,買了一包“中國煙絲”,囤積了“華芳”牌。感覺這在北平是很奢侈的事,每抽上一口,頗有些不安,“婆婆媽媽性情亦難改去也”。
挺有自知之明的。
還得承認,有些事,原本是應該知道的,但故意說不知道,屬於藝術處理。
《小學同學》,寫了個叫徐守廉的,小學畢業就輟學了,子承父業,在棺材店裏學手藝。“我”覺得這不是個好事,“為什麼不好呢?我也說不出來”。
“汪曾祺或許認為以徐守廉的聰慧,將來必可大有作為,在村鎮裏當一名棺材匠,簡直是把他埋沒了。但是作者沒有把這些話寫出來,隻是讓文中那股淡淡的憂傷來感動讀者。”方星霞在《京派的承傳與超越——汪曾祺小說研究》中是這麼分析的。
不過也隻是揣摩,“或許”而已。
歌唱:“女孩的心思你別猜,你猜來猜去也猜不明白。”
作家的心思怎麼猜得著?
不過,有些事,想想法子還是可以“鬧得清”的。比如,《我的家鄉》,汪曾祺說高郵為秦代始建,故又名秦郵。外地人或以為這跟秦少遊有什麼關係,“沒有”。
很幹脆,不含糊。
但這算是特例。多數時候,還是懶漢持家,真心不想往深處探路,用不上,也犯不著,沒有多大的必要,幹嘛要較那個勁,吃飽了撐的,人生苦短,難得糊塗,姑且這般,你說怎麼著,何必呢,井水犯了河水,河水也犯了井水,哪是井水,哪是河水,傻傻分不清楚,就這樣了吧,愛誰誰。
“?”,為何總是想著要拉直,成一個“!”?就不要用蠻力、用巧勁了, 人家好好的,幹嘛要大動幹戈?
依照汪曾祺的性情,恨不得蹲下身,閑聊起來:小問號同誌,今年多大了?
《紫薇》,白居易有詩雲:“紫薇花對紫薇郎。”紫薇郎是唐代官名,即中書侍郎。這句詩,使人覺得有點羅曼蒂克,汪曾祺說,“其實沒有”,如果還是產生了一點羅曼蒂克的聯想,怎麼辦?汪曾祺的態度是,“也可以”。
不攔著。
《〈茱萸集〉題記》,說他取茱萸為集名時,腦袋裏想著的是“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有點兒懷舊的情緒,但這和小說內容沒有直接關聯。不過,如果讀者於此有所會心,“自也不妨”。
悉聽尊便。
這個態度在汪曾祺這裏是淵源有自的。
1940年的小說處女作《釣》,講了一個傳奇故事。說有個畫畫的,“畫個麻雀就會叫,畫個烏龜就能爬,畫個人,管少不了臉上一粒麻子”。臨死時,畫了一張畫,密封好,交給新娶的媳婦,讓她到城裏交給他的師傅,再送到京城的相爺家,如期送到,必有重賞,小媳婦一輩子的生活費不用愁了。關鍵是事前不要拆了。媳婦好奇心重,途中沒有憋住,拆開看了,不過是一片濃墨,當中有一塊白的。一陣大風,把畫兒吹到了河裏。原來是一輪月亮。從此這月亮便不分日夜地在深藍的水裏放著淒冷的銀光。
“你好意思追問現在為甚麼沒有了?看前麵那塊石碑,三個斑駁的朱字‘曉月津’,一個多麼詩意的名兒。”汪曾祺自問自答,溫靜平和。
《天山行色·伊犁河》,說伊犁一帶有不少關於林則徐的傳說,有的不一定可靠。惠遠城東的一個村邊,有四棵大青楓樹,傳說是林則徐手植的。這大概也是附會。林則徐為何要跑到這樣一個村邊來種四棵樹呢?
難道那時的人也有植樹的義務?
想多了。人家汪曾祺就很淡定:
“人們願意相信,就讓他相信吧。”
又說:“這樣一個人,是值得大家懷念的。”
《蘇三、宋士傑和穆桂英》,他聽說洪洞縣曾經禁演《玉堂春》,因為戲裏有一句“洪洞縣內無好人”。有人著文考證,蘇三根本不是曆史人物,故事是小說家編造的,關於蘇三的遺跡也是附會。
汪曾祺覺得,洪洞縣的人和有考據癖的先生都很可愛,“何必那樣認真呢?”
規勸的姿態。
潛台詞是:“你好意思追問是假還是真?”
桐廬有個嚴子陵釣台,在山頂上。
這怎麼釣魚?
各種考證,各種說法,不亦樂乎。
這回,老爺子有點惱了,“我的我要爆了”,擺出上陣“約架”的姿勢:
死乞白賴地說這裏根本不是嚴子陵釣台,或者死乞白賴地去考證嚴子陵到底在哪裏垂釣,這兩種人都是“傻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