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九九一十八冊單行本,我的《魯迅全集》的隊伍顯然壯大了許多,再買全套的精裝本就覺得有點虧。有一段時間,找魯迅的單行本成了我購書的一項主要任務。我去圖書館抄齊了魯迅著作的單集目錄,又劃掉自己已有的部分,便時常揣著書條在書店裏轉悠。有一天,終於發現了1995年印刷的一套單行本,便買回來六冊。這六冊書壓膜封麵,又套印著最初成書的封麵,簡潔明快,清新可人。不過,看版權頁,與1981年版的《魯迅全集》似有不同。因為書上標明的版本有1979年的,有1980年的,還有1993年的。其中《集外集》標明的還是1973年的,注釋做得卻井井有條。為什麼自己那幾冊1973年版的沒有注釋呢?至今依然沒弄清楚。
後來我才明白,光憑單行本是湊不齊《魯迅全集》的。比如,魯迅的書信、日記會出單行本嗎?我至今沒見過,恐怕也確實不曾出過吧。為了讓自己的《魯迅全集》成個樣子,看來必須得買一些精裝本了。1997年盛夏的某一天,我突然發現書店裏擺出一些《魯迅全集》,瞧一瞧,顯然是庫存積壓之書,並不成套,卻是正中下懷。立刻回家找書條,細比照,一下子買回來五本。當時書店亦有“日記”兩卷,但拿起來放下幾次,終於沒買。那個年代,囊中依然羞澀,一本書在手,常常反複掂量,才能決定取舍。既然已做成五本精裝書的大買賣,那兩本就決定暫時放棄。不久,謝泳兄贈書一冊:《中國現代文學的微觀研究》,見裏麵收有《魯迅、鬱達夫日記的比較閱讀》一文,粗粗一讀,便有收獲,急忙去書店尋那兩卷日記。然而,存放《魯迅全集》的書架卻已舊貌換新顏。一時悵然若失,不知如何是好。
慶幸的是,除日記和對我來說用處不大的最後一卷“索引”外,我的《魯迅全集》已經齊整。這是我仔細核對之後的結論。
搜集《魯迅全集》的那些年月,我正在一所高校教書,卻從來也沒講過“現代文學史”,魯迅便成了我的私人愛好。及至來北京求學,迫於生計,不得不去一個地方講課。聯係人告我隻有“現代文學”,敢不敢講。心想,靠《魯迅全集》撐腰墊底之人,豈有不敢講之理?於是便應承下來。凡三輪,課上得好不好且不去管它,隻知自己凡三輪,課上得好不好且不去管它,隻知自己小有收獲,或許這就叫得魚忘筌?小有收獲,或許這就叫得魚忘筌?講作家作品,須得知人論世,就把與魯迅相關的“家當”先弄到北京,並陸續添置著更多家當。這些家當中,王曉明的《無法直麵的人生——魯迅傳》初讀甚喜,後來一琢磨,覺得又有矯枉過正之嫌。林賢治的《魯迅的最後十年》買來便讀,當時“非典”初起,民間早已疑雲密布,官方卻在封鎖消息。讀到書中“國民黨‘一黨專政’”、“書報審查製度”等等篇章,不禁感慨。日本人藤井省三的《魯迅〈故鄉〉閱讀史——近代中國的文學空間》,從一篇作品看中國大半個世紀的風雲變幻,其治學功夫不由得讓人心生敬佩。錢理群先生的書前有《心靈的探尋》壓箱底,後有《與魯迅相遇》置案頭,卻隻是讀到他在《文藝爭鳴》上的連載文章時才有了震撼,此文名為《魯迅:遠行之後(1949—2001)》。讀周海嬰《魯迅與我七十年》,上記羅稷南在1957年問毛澤東:要是今天魯迅還活著,他可能會怎樣?毛沉思片刻,衝口而出:以我的估計,他要麼是關在牢裏還是要寫,要麼他識大體不做聲。讀到此處,始而震驚,繼而沉思,一下子就明白了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為什麼會噤若寒蟬。海嬰寫到此處,說是“孤證”。後來“毛羅對話”眾說紛紜,黃宗英始出麵作證。我卻覺得夯實與否也許已不太重要。以前不是常說,“藝術真實”比“生活真實”更真實嗎?我們何不把它當作來自“生活真實”的“藝術真實”?王先生先是給我們散紙煙,然後就談笑風生,笑聲和著煙霧在室內遊走,至今不能忘懷。近水樓台,還聽過王富仁先生的一次講演。那是2001年的10月16日,我早早就去到那個能放二百多人的階梯教室占座位。他講“魯迅與21世紀的中國人文精神”,卻從古及今,縱橫開闔,時有冷嘲熱諷隔山打牛之語呼嘯而至,台下頓時掌聲一片。1994年秋,借開會之機,我曾隨數人去王先生家拜訪。王先生先是給我們散紙煙,然後就談笑風生,笑聲和著煙霧在室內遊走,至今不能忘懷。然而,我還沒畢業的時候,就傳出王先生要遠走南方,忽然便有失落之感。我想,就像我有一套《魯迅全集》心裏才踏實,師大沒有王富仁豈可踏實乎?那次聽他演講,許多人可能是為了“過癮”。我除了這“過癮”,或許還有一層送行的意思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