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房子(2 / 3)

在阿姆斯特丹的旅館,新評三顆星,卻是一所老房子。門麵照例狹窄,用上海慣常度量說法,就是單門麵。從外部看,與普通民居並無二致,隻是門楣和門洞的地氈上寫有旅館名字,“鐵馬”的字樣。這類旅館有許多家,不提防就走錯了。曾經有一對糊塗夫婦,住定以後放下行李出來逛,回來再找不著,跑進我們這一家,請前台女孩幫忙。這女孩人很有趣,到的當日,辦完入住手續,送出櫃台,緊問一句:你們的語言怎麼說“謝謝”呢?這會兒,她立刻動手上網搜尋這對夫婦的旅館,所有的線索隻隨身一張門卡,還有兩人的名姓。居然讓她給搜著了,歡呼道:就在這裏!原來是隔壁的一家。再說回到房子,同樣,山牆的坡頂是正麵,兩室四扇窗並列,長形的窗格子,使房子更顯窄。但白漆的窗欞起到通透的作用,就有較為明快的氣氛。進門正對過道,一側是所謂大堂,貼壁一溜坐榻,幾張圓桌,數把鐵皮椅,角落是熱飲機,免費供應咖啡茶。事實上,在這裏逗留多是歇腳,儲存體力爬樓,因沒有電梯。樓層間距高,梯級又極陡,我們給它名字叫“十八盤”。徒手攀登已經夠嗆,別說還有大件小件行李。搬運上下有幾種方式,一種是先歇,歇夠了,一鼓作氣上去;還有是邊歇邊上,分段作業。有一位女士,攜數件行李,完成一件,就在庭院吸煙一時。因占地局促,無法開辟消防通道,所以嚴格禁煙。每每入住旅客,前台必阿寶背書式地宣布紀律,重中之重就是絕不可室內吸煙。於是,中庭的天井就作了吸煙地。這位女士的運輸工作,大約延續半個上午。

客房分成前後兩部,前部是在大堂後麵的公廁後麵,一道樓梯引上二層,三層,四層。穿過天井,就是方才說的吸煙地,就到後部,也是同樣的層數。樓梯底部有一扇小門,門裏麵有下行的樓梯,幾乎呈垂直,隻容單人通過,交臂時必有一人退至起點,分先後而行。早餐室就在地下。有一日早餐,忽看見後牆推出門來,從容走出人來。不禁一驚,難道還有一進房屋?所以,很可能,這間旅館實際有前、中、後三部。中庭上方的那一方天空又高又遠,“天井”這詞再恰當不過,前後是房屋的立麵,左右則是高牆,牆那邊是別人家的天井。爬牆虎攀在磚麵,繞開窗戶,那都是樓梯轉彎處的窗吧,因為特別安靜。牆腳靠著梯子一類的工具,隨時可作修葺用。地坪是磚砌,接縫裏長著青草,還有綠苔。記不得有沒有樹,就算有,也驅不散庭院的寂寞。陰是悵然,晴是惘然。仿佛從亙古的安寧中擇出來的片刻,又漫長又短促,照理是該高興的,可是,要知道,日常生活總是帶有一些戚容的。

旅館所在的街道,我稱它“小印度”,也不知對或不對。沿街多有印度食品鋪子,店櫥窗裏是印度風格裝置,印度飯館居多,桌椅排列到街邊上,閑坐著印度老鄉。這沒有院落的城市,市麵往往做到馬路上,某日傍晚,雨霽風止,夕陽斜照,隻見人行道一側的露台大開門,移出一具具輪椅和輸液架,椅上多是老人,照顧者為青壯。是養老院還是醫院?無論哪一種,坦蕩蕩坐在露天納涼,好像整座城市就是一個家庭。菜場——走進門洞,照例越走越寬敞,似乎除去門口這寸地,其他都好商量,取長補短,互通有無。印度夥計忙碌著卸貨上架,各種陌生的幹鮮蔬果,食材和漿料,散發出濃鬱又奇異的香味,無疑來自南亞熱帶,東印度公司殖民貿易的曆史便可一得管窺。

說來不無譎詭,這條街上辟有一個馬場。我們旅館叫作“鐵馬”,應就由此得名。不止這一家旅館,其他店名商鋪,亦多和馬有關。甚至是居家,門環、鎖扣、信箱的形狀雕飾也常常以馬為主題:馬頭、馬蹄、鞍具、絡口,延至於騎士的劍和槍。馬糞的氣味傳到很遠,循氣味而去,就看見馬廄了。一座木頭房子,從柵欄門外,看得見夾道兩排馬舍,中間過道上早晚有清掃女工活動的身影。過道那頭的空地,應是通另一條街,可去尋找卻也沒找到。馬廄邊上,有一日忽又敞開一麵窗,十數個穿騎馬服的男女孩子在習騎,繞場地一周又一周,時慢走,時快跑,小貴族似的。應是馬術學校,帶訓的婦人指示我們從後街入正門,付八歐元便可購票參觀。依她指示,還是沒找到入徑。按常規,馬場總設在城郊遠地,所以想象這裏較晚近劃進城區,可是呢,它與國家博物館是步行可達的距離,應屬中心區域。當然,要是當運河為環線,則在五環以外,也可算後開發。事實上,阿姆斯特丹的範圍遠超出風景明信片上那一點地標性的空間,試著乘一趟公交車就知道。

我們有過兩次乘公共汽車旅行的經驗,七路和二路。七路的終點臨深水港,下了大路,走上樹林小徑,經過露營地,再繼續走,眼前便呈現遼闊的水域。大艘貨輪往來,橫跨一座大橋,橋洞裏有少年人練習滑板。水邊濕地,白鷺停棲,天地高遠極了。二路車的旅行更為傳奇,電車鐵軌在一片草坪上到達盡頭,下車可看見風車的標誌,循跡而往,未到風車,卻走入小村SLOTEN ,因是周日,村道兩邊擺著集市,一半為家中閑置物品,一半則是批發來的低價貨,以中國製造為主。天下著寒雨,八月天在中國是大伏,可此時此地卻如同秋冬。一間小屋門前站立一位體魄高大的女人,顯然罕見有外國人到此趕集,所以特邀我進屋裏,介紹小村曆史,早於阿姆斯特丹建市的十三世紀,而始自1175 年。看,她環顧四壁,這屋子像傳達室,更可能是城管辦公處,然而這兩項都不是,是什麼?荷蘭最早的警署。簡直不可思議,麵對我的懷疑,女人進一步證明,這裏就有個監室。說著,推開壁上一扇小門。我渾身濕透,一是凍,二是驚愕,索索抖著走入門裏。“監室”僅一步深,一步半寬,潮濕的泥地上擱了些雜物。想象著十二世紀下半葉,在這裏囚禁的罪人。樸素的鄉村生活裏,至多不過偷雞摸狗,可是,誰說得準呢?“薩勒姆的女巫”不就是發生在這一類古老歐洲的腹地。